□张定浩

哈罗德·布鲁姆在《读诗的艺术》里讲,“所有伟大的诗歌都要求我们被它占有。在记忆中拥有是开始,扩展我们的意识是目的”。如果要我挑选几首伟大的中文诗,《春江花月夜》一定在其中,这首诗里的不少句子都被后人引滥了,以至于很多人都误以为自己读过这首诗。闻一多称赞这首诗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我就想到也可以比附成佛典里的《心经》。有一回,我和同事在办公室里默写毛笔字玩,他写了《心经》,我写的就是《春江花月夜》,两者的字数竟然也差不多,都是满满一张纸,都是回环往复,似乎总也念不完的样子,又都不封闭,有能力通向浩瀚的宇宙。

几个月前回老家,在临院的小屋午睡,开着门窗。外面几个年老的女人在聊天,声音大得吓人,迷迷糊糊中时不时还能听到“啪”的一声,知道那是在打苍蝇,用的还不是苍蝇拍,是一根长长的黑色橡胶棒,不过似乎老是打不到,所以总在打。我担心一个下午就在这样的响声中过去,所以出门去看河水。出来之后才明白邻居们为什么说话那么大声,她们都是分别坐在自家门口,隔着老远说闲话,一边做自己的事。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比如对门的女人,她对丈夫说,之所以坐在门口,是要照看晾晒在外面的衣服,因为害怕下雨。

走在河堤上,夏天的水漫过了芦苇丛。我年初回来的时候,这里的水还很浅,可以下到芦苇丛生的浅滩上,在冬天,那里藏着很多叫不出名字的黑色小鸟,我走过去的时候,它们也不惊动。冬天我曾伫立良久的地方,如今已经被淹没,不能走过去。

《小熊维尼》里面,印象最深的是“噗噗棍”游戏。维尼和他的伙伴们站在桥上,往水中扔小棍子,再赶紧跑到桥的另一侧,看谁的棍子先漂出桥洞。无所事事的流水,载着无所事事的童年静静向前,他们停在桥上,兴致勃勃地观望,彼此很好地体会在一起的感觉。

我喜欢一个人看河水奔流,也是要体会这样的感觉。好些年前,朋友写信给我,提及正在看的一本契诃夫传记,“又翻了翻那本传记,契诃夫说的这个话我也很喜欢,不知道你有没有读过,所以也写在信里来:‘望着温暖的夜晚的天空,望着映照出疲惫的、忧郁的落日的河流和水塘,是一种可以为之付出全部灵魂的莫大满足。’”

疲惫的、忧郁的落日,落在河流和水塘上,就不会再沉没,就被她们收留,一起静静地奔向海洋。还有一回,我坐在一条叫做沙河的水边抽烟,河水并不干净,近了有一种腥气,但被两岸的灌木和大树映得鲜绿,河畔零星盛开细小的黄花,风一吹就四处飘荡,沾到我衣袖上,更多的飘到河里,飘向远方。水的两侧是热闹的小马路和住宅区,一排排的茶馆,露天摆放着藤桌椅。我喜欢在异乡的城市里见到这样生机勃勃的河水,并乐意想象,住在这流水边的人,每天能够有一种坚定愉快的心情,能够有力量写下这样的文字:“我现在可以很好地体会,和你在一起的感觉。这种景况也许永远不会来,但我的生命始终朝向那里,那甚至跟信念都没有关系了,因为那就是生活本身,生活本身的方向就朝着与你分享的时光。河流里的水,很多都到不了海洋,它们或许渗透进了沿岸的土壤里,但一江春水向东流是亿万年的事情,并没有停止过。”

一江春水向东流的确是亿万年的事情,然而,我想说,春江潮水连海平其实也是如此。很多的河流,不能汇聚,很多的水,到不了海洋,但都没有关系,那汹涌的海水会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倒灌进每一条江河,席卷沿岸每一丝土壤,搜寻那些中途的失散者。

“终有一天,我们会重逢,”茨维塔耶娃写信给里尔克说,“倘若我们一同被人梦见。”

(据《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