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古来就有五月初五采芣苢的风俗。听老人们说,只有乘露水采摘的芣苢才算是珍品,所以每到端午节,天刚蒙蒙亮,姑娘、媳妇们便纷纷挎上竹篮去渠埂山坡采芣苢了。

芣苢就是车前草,乡下人又叫它车板菜。《辞海》上讲:车前草是一种多年生草木,中药学上以种子和全草入药,性寒,味甘,功能通淋明目。而翻开《诗经·周南》有一首《芣苢》,才知道车前所结之子古人以为可治妇女不孕和难产之症。看着姑娘、媳妇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满山遍野,于自由自在的说笑之中,采摘一株株水灵灵的车前草,当年的我曾问过母亲,她戳着我的脑袋说:小孩子家,哪有这么多的怪神经,车前车前,就是财钱财钱嘛。或许这可以算是一种观点,但为什么单单要选在五月初五呢?程俊英先生在《诗经译注》中考证,二南(周南、召南)的产地包括河南的临汝、南阳,湖北的襄阳、宜阳、江陵一带。我的家乡固始西依二南之地,又曾是楚国的北疆,受着楚文化和中原文化的双重熏陶,在屈原的祭日,争采芣苢或许就是这种熏陶的结果吧?如果抛粽子赛龙舟是为了打捞那一轮失落的太阳,采芣苢是为了什么呢?

我无法想象古淮河边一群又一群妇女采摘芣苢的盛况,她们是否真的像方玉润《诗经原始》中所描述的那样“三三五五,于平原绣野,风和日丽中,群歌互答,余音袅袅,若远若近,忽断忽续,不知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旷……”,但在我的记忆中,这种活动绝非仅仅是“乡村妇女热爱劳动,随事歌唱”这么简单的事情。五月初五,正值小麦收罢,秧苗插毕,而在“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之晨,一群整日捆在田地的劳动妇女,借采芣苢,放纵一下平日的压抑之情,消除繁重劳动带来的疲倦,在那个时代,恐怕是最有意义的休闲了。无论“大干社会主义”的口号提得多么响亮,每到五月初四的下午,生产队长总要一改平时冰冷的表情,笑着对妇女们说:你们下午提前回家包粽子,别“耽误”了明早去挖菜。“耽误”是“端午”方言的谐音,她们便在男人们意味深长的笑声中,鸟雀般叽喳着回家去了。

为了采到最好的芣苢,她们忘记了平时的劳累,半夜都要起床,准备好一家人的粽子、茶鸡蛋和干豆腐卷油果子,便静下心来,像准备出嫁一样,拿出平时舍不得用的精心地洗脸、洗手、洗每一处可能露出的皮肤,从箱底找出一年难得穿几回的衣服,有的还要变个发型,插上一朵栀子花,就抢早去了。我家住的是一个单庄,采芣苢时,母亲总要背着我去做伴。可是我有贪睡的毛病,每每等我醒来,发现早已躺在山坡的塑料布上,母亲已采了一竹篮的车板菜,叶子上闪烁着五颜六色的露珠,映着母亲的笑脸,母亲正看着我,像看着车板菜上一粒粒橙黄色的种子。她们是采是掇、是挼是袺,在我的梦里只是一片飞花了。

车前所结之子是否曾治愈妇女不孕和难产之症,我没能目睹过,但每当口腔肿痛,母亲便要找几株洗净晒干的芣苢,浸在山泉里汲来的清水中慢慢煎熬,然后滤在一个蓝花边的瓷碗里,再放上一勺白糖,一碗浮着母爱的汁液,让你看着看着,肿痛就消了大半。尽管当时农村实行合作医疗,看一次病只需要五分钱,但家家的屋檐下,总是挂着一束束芣苢,这一串串芣苢,是一串串温馨、一串串吉祥,呵护着农家的田舍人畜,度过一个又一个春秋。

农闲时,男人们总有出门的机会,或去水利工地,或贩运一点山货。女人们整理了衣服和日用品,说完柔情的话语,总要包上一些芣苢,让他们带着,尽管出门在外,熬芣苢是很麻烦的,但男人们都像怀揣一颗跳动的心一样带在身边,甚至谁家粗心的女人忘记了,会让男人好长一段时间不痛快。至于未过门的媳妇送给未来丈夫的,他们更像信物一般珍藏着,谁要是动一动,或偷那么一棵,也将发生一场战争。

随着农村责任制,家乡的这种风俗也渐渐被人们淡忘了,纷繁的生活也让人们渐渐远离那份雅兴那份闲情。但母亲每年总要采一点,即使很少动它,但挂在屋檐下,进进出出看一眼,在宁静的院落也是一种安慰。直到一九八九年的端午因采芣苢崴了脚,在我们的一再告诫下,她才停止这项活动。可是就在那年的冬季,我把女友带回老家,告诉母亲我们准备结婚,母亲很是激动,然后又悄悄地试探着问我,能不能推到端午节呢?我说,已经跟人家讲好了,往后推也没有什么理由啊。母亲再没有说什么。

结婚第九天,我们准备去八十里外的单位上班,临行时,母亲像往常一样给我们收拾行李,最后把一个牛皮纸包塞到了妻子的怀里:把这点车板菜带上,有热了,就煮点喝。我很惊讶,我知道今年的屋檐下是没有芣苢的,便问母亲是从哪儿弄的?母亲面有遗憾地说:冬天这东西不好找,要是等到端午节哪才多呢!我看见母亲的眼里已溢出了泪水,邻居一位大姑连忙开玩笑说:喝点它,会多生孩子的。妻子在一片绯红中把这芣苢中的珍品装进了箱里,我也差点掉下了眼泪。这决不仅仅是因为从此要与一个女孩去筑自己的小巢,而是无法想象,两眼昏花的母亲何以能够以年迈体弱的身躯,翻山越岭找到这些卧在雪里、藏在石缝里刚刚发芽的芣苢?仅仅是因为能够清热或可治难产和不孕之症吗?这种生命的超常释放难道不是对自己青春的最后一次挽留?我想凭着她善良朴素的品质不会想到要我们从屈原的江河中汲取什么,或者希望自己的生命在下一代人的身上激起更大的浪花,母亲之于我是一团更大的谜了。

如今没有蛙鸣、没有鸟啼的城市生活,芣苢于我便有了更多的东西,那便是对自然的亲近。在水泥与玻璃暗淡了阳光和星月,在车鸣和打桩机杀死天籁的夜晚,想想这一株株芣苢曾在上帝的目光里恣意地生根、发芽、结籽,在阳光里摇曳,在风雨中坚挺,每一片弯曲的叶脉,轻轻拨动,都能把我带回淮河岸边三三五五的人群里,感受泥土一样的幸福,自己也在瞬间变成了一株走动的小草,弥漫着乡下人的土气和木讷,温静中心更加清澈,在自然的山重水复一颗落满尘俗的浮躁之心也渐渐露出单纯的部分,思维中立马出现炊烟、地米菜,听见牛羊悠闲的歌唱,让我把每一件接近自然的生命都看成了知音。芣苢汁变成了一种饮料,像家乡野山上的毛尖、菊花茶一样,进入五脏六腑,令人跃跃,令人沉沉,令我面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希望,也有了更加沉重的责任感,这恐怕是母亲始料不及的。

今年的端午节,妻子突然跟我讲:听说校园北面的山坡上长了不少芣苢,咱们去挖一点,怎么样?我为妻子还能保留这份纯真和雅致而激动。早晨五点钟,我们就骑着自行车,带着女儿向那片有松林的山坡驶去。除了鸟鸣,此时的北山静悄悄地,能听见松针织阴的忙碌,想起小时候趴在屋后的竹园里,寻找幼蝉,那竹笋破土也是这样的美妙。大自然居然还留着这块翠玉等着我,迟钝的血液仿佛也快了起来,干涸的心无端地溢出了清流。妻子与女儿哼着昨夜电视剧里的主题歌,正一棵棵寻找着惊喜,我却无意间做起了白日梦,不知疲倦的梦像飞镰,瞬间便刈去岁月的沟沟坎坎,抵达那棵矮小年高的垂柳……

远处渐渐有了老农吆喝水牛的声音,公路上越野的车鸣旧唱盘样响起。我们的鞋子全被露水打湿了,居然找到几十棵水灵灵的芣苢。这些于尘世顽强生长的仙草在我们的竹篮里晃悠,我们的心醉了。我们小心翼翼将它们洗净晒干,挂在书房里,每当女儿问起时,我便跟她讲,放假时到奶奶家,她会告诉你的。

妈妈,不知您还记得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