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东莞,在所有的森林公园中,禾雀花随处可见。一串串,一簇簇,像精灵般的禾花雀,如玉制小灯盏,吸引着众多游人驻足,更让从未见过它的北方人惊叹。然而,我的思绪却沿着时空倒回去的路径,回到了故乡,回到了童年。眼前的禾雀花,渐渐幻化成与之形异神似的槐花,而且那淡淡清香浑然扑鼻入腑,往日的情景也随之历历在目,叠映呈现。

我的老家——大别山下四月的乡村,最夺人心魄的花莫过于槐花。在这里,三月的嫩柳刚刚染绿了枝头,四月的槐花就争先恐后地竞放了,开在山丘阡陌沟坎,挂满宅前屋后路边,着一身雪白飘一路芳香。置身充满浓郁的清香里,每个人都不会无动于衷的。唐朝张籍送别友人,虽然拖着病体,也不曾漠视身旁的槐花:“街北槐花傍马垂,病身相送出门迟。”白居易更是对槐花情有独钟,槐花飘满在他的诗句里:“夜雨槐花落,微凉卧北轩。”“坐惜时节变,蝉鸣槐花枝。”“槐花满院气,松子落阶声。”“薄暮宅门前,槐花深一寸。”……

槐树在我们那里叫洋槐,因其细细的枝杈上生有些许尖刺,便又称之为刺槐。它是我们那里最为普通、最为常见的一个树种,易成活,施以足够的水分,它就能在各种贫瘠的土壤里生根,栉风沐雨中不需你呵护便渐渐长大成材。尽管它生长慢,但其木质结实,是农家打制家具农具、盖房搭棚的首选材料。成材的洋槐砍伐后不能马上就做家具、当房梁,需沉入沟塘泡上几个月,这个过程在我们那里叫“煞水”。然后打捞上来再经过一段时间的风干、去皮,木质更坚硬,还不会被虫蛀。

和暖春风中,高高低低的槐树枝叶间,花絮成串,相拥羞笑,色如素锦,既无忸怩之态,亦不需人工雕琢。槐花不似桃花,粉得有些妖艳;不似杏花,白得有些轻薄;也不似荷花,孤芳自赏,令人难以接近;更不似花盆里的兰菊,见不得烈日风雨。槐花似乎天生就属于乡村,一点都不娇贵,质朴得如同世代与土地打交道的老农。

清晨,槐花蘸满晨露,晶莹得如刚出浴一般淡雅,迎着旭日薄暮舒展芳姿;中午,光斑点点,蜜蜂穿梭花间,槐花更加灿烂地开放在枝头,微风吹过,宛如山泉潺潺流淌;傍晚,旷野一片肃穆,偶有牛羊在田野里怡然吃草,啼鸟飞倦归林,槐花更显幽远多情,淡淡地点缀着雅致的乡村风情、滋生出融融的农家惬意。

在乡村,是没有什么花香可以和槐花相比的,即使是成片的桃花和杏花,也只能是走近才闻到花香。而槐花则不同,遍布在大大小小的村庄上、田野里、小路旁,它们遥相呼应,连成一片。登高望远,槐树星罗棋布,蜿蜒不绝。逆风呼吸,花香氤氲缭绕,远远袭来,香闻百里。人浮在香气里,香气缕缕浸入到了心里去,香满了白天,也甜透了夜晚,连人们晚上的美梦,也有一树一树的槐花香。

槐花不但可以细细观赏还可以随意采摘,没有人会责备。而且槐花可以生吃,这是其他花所不能相比的。白白的槐花,无论是含苞欲放的,还是灿烂绽放的,都可以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让那甜津津、凉丝丝的花香一直渗进心底。

我的童年是经济匮乏的年代,吃不饱肚子不是稀罕事。因此,又是槐花帮助我们度过了那个饥荒的年代。那时候,生产队大集体劳动计工分,成年男劳动力干一天也就10分,称为一个劳日,价值人民币也就是七八分钱。几乎是家家户户粮食短缺,只有辅以瓜蔬野菜。但凡属于生产队集体所有的槐树上的槐花基本上等不到怒放,早有一双双眼睛“虎视眈眈”。头天晚上收工,眼瞅着一树槐花骨朵心里念叨:明天要抓紧来采。结果,第二天一看,早被人捷足先登了。那时候,人们也顾不得廉耻不廉耻了,偷采邻家槐花的事情属家常便饭,为此吵嘴打架更不足为奇。我们家屋后的槐花就多次被偷,父亲一般都是摇摇头算了,母亲却经常唠叨个没完。到了槐花可以采摘时节,也是母亲格外忙碌的时候。老人家尽管一双小脚上不了树,但她自己用长竹竿绑个木钩往树下钩,或者搭起桌凳掫我上树去摘。槐花摘下来以后,真想马上能吃到香甜味美的槐花。但是着急没用,母亲先是把篮子里槐花轻轻地用水淘洗干净,接下来就让我或姐姐帮着她烧锅。水烧开后,先把槐花倒在锅里给焯一下,然后再把槐花里的水分去掉。要么掺兑糙米做槐花饭,要么把槐花用等量的玉米糁或粗麦面掺和在一起做成槐花饼。做饼时,但见母亲用两个手掌上来回拍几下,就成了一个个小碗口大的槐花饼,贴在锅帮的一周再把锅底的水烧开。等到掀开锅盖的那一瞬间,槐花饼的香味就一下子窜到鼻孔里。那一刻,比真正吃起来的味道还美妙。每逢这时候,我都忍不住往肚里咽口水。等到槐花饼放进嘴里,那悠悠的清香和丝丝的甜味一直沁人心脾。槐花,是它相伴那个青黄不接缺吃少穿的时代;槐花,对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们来说,是一种天赐的食粮!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在成都陪外地客人到一家名叫“老公馆”的饭店用餐,居然又吃到了童年时代爱吃的槐花饼。唯独不同的是,槐花里加的是雪白小麦面而不是以前的玉米面了,吃起来却怎么也找不到从前记忆中那个香甜的槐花饼了。然而,通过厨房大师傅的介绍,却让我们大开了眼界,那品种比我母亲做的多得太多了。什么槐花糕、槐花菜、槐花汤,葱油槐花、鱼香槐花、蒜泥槐花、凉拌槐花,槐花闷饭、槐花饺子、槐花汤圆,两地(生地、地骨皮)槐花粥、马齿苋槐花粥、槐花糯米粥、槐花清蒸鱼、槐花鸡蛋汤、槐花炒鸡蛋,等等,等等。更为悬乎的是,还有能治病的槐花猪肠汤。胖师傅一点也不担心他的秘方被人“克隆”,如数家珍般给我们介绍:取猪大肠500克、猪瘦肉250克、槐花90克、蜜枣两个;把槐花洗净,装进洗净的猪大肠内,扎紧大肠两头;猪瘦肉洗净、切块。然后再把装有槐花的猪大肠与瘦猪肉、蜜枣一齐放入锅内,加清水适量,武火煮沸后,文火煲二三小时,调味供用,捞起猪肠,切开去掉槐花,用酱油调味佐膳。其滋阴液、润肠胃,共奏润肠、通大便、清热毒、止下血、疗痔漏之功。头头是道,好不热闹!最后,胖师傅意犹未尽,叫来一位乖巧的川妹子,又给我们唱了一首《槐花几时开》,其中部分歌词至今还记得:高高山上哟一树喔槐哟喂,手把栏杆啥望郎来哟喂。娘问女儿啥你望啥子哟喂?我望槐花啥几时开哟喂,我望槐花几时开哟喂哟喂……歌毕,博得大家一阵热烈的掌声。

当年,我和比我更老的那一代人在吞食着槐花的时候,却又有多少期盼啊!如今,不仅所向往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等梦想均已实现,并且随着祖国改革开放的步伐又逐渐全面迈进小康。然而,槐花却又给我们这些曾经有过那段艰难经历的人,带来多少慰藉与思念啊!

随着时光的脚步,当五月来临时,牡丹、玫瑰百花开始争奇斗艳,槐花却到了飘落时节,一夜春雨过后,槐花带着雨珠的清亮,雨珠带着槐花的清香,纷纷扬扬如白雪四处飘洒。素白的花瓣默默地化作千千万万飞舞的精灵,落出一地温情,落出一身馨香。无私的槐花就是这样,根植于乡村,哺育着沃土,不争三月春光,不慕五月繁华;绽放时执著倾情,竞艳相依;凋谢时无怨无悔,安然逝落;似春蚕吐丝般燃尽生命回报春天的关怀,把芳香留给人间……

写下这段拉拉杂杂的文字来记载槐花,更确切地说,应该是祭奠我苦涩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