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如烟的往事之中,姥姥留给我的记忆却那么清晰。

姥姥周维静,在我眼里,是一位非同寻常的女性。她的曾祖父,就是当地妇孺皆知、位列文臣一品、望重四朝的“周宰相”,曾遍任六部尚书的清朝体仁阁大学士周祖培。清嘉庆年间曾一家考中五名进士,即“一门五桂”的史料,正是出自她的家族。不仅如此,她的母亲也曾是北京师范大学的高才生,毕业回河南创办女子师范自任校长,姥姥则是女子师范一位品学兼优的高才生。

姥姥的不同寻常,绝非仅仅由于她出身书香世家,系名门之后;也不仅仅由于她深厚的艺术修养和文人气质。她的不同寻常,更在于她处变不惊的定力,在于她超脱现实的境界,在于她适应社会潮流的能力。她是那种在任何情况下,都无法失却高尚气质与高雅情趣的人。

由于母亲在偏僻的乡间任教,姥姥独居县城。因此,我11岁以前很少见到姥姥。记住她的相貌是在一张照片上。姥姥前额的左上方发际有一个旋,花白的头发沿着这个旋逐渐梳拢到脑后形成发髻,有一种与众不同的风度与气质。姥姥漂亮端庄,戴着眼镜微微笑着,慈祥中见矜持,平常中见高贵。从母亲、姨妈、舅舅的口气中,我体会到姥姥在子女中,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和无可争辩的爱戴。于是,还没见到她,我的心中就充满了敬畏。

小学毕业那年暑假,妈妈把我送上到县城的客车。我第一次独自出行,去拜会我的姥姥。这次会面,姥姥给我留下了最初的直观印象,而这种印象随着时光的流逝变得越来越深刻。细细回味,仿佛在读一篇真实的“伤痕小说”。

当时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文化大革命后期,如今她头上耀眼的光环,在当时应该是“黑五类”的标志。应该说她正处于人生的低谷,而且已经持续很久了。她的住处是她家的老宅,倒是有一点雕梁画栋的陈迹。但她只能住西头一间,做饭只能在走廊,而正室及东边房则被安排一家“工人阶级”,女儿是红卫兵领袖。这一家的职责之一就是看管我姥姥。

那一天,我按照妈妈事前的交代,找到了姥姥的住处。当我推开她的方格通花门,看见一位瘦瘦的老人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专注地读着一本纸页有些发黄的竖版书籍。当时她给我的印象是“神清气定”四个字。我一看正是照片上的姥姥,就怯怯地走进去,说道,姥姥,我是燕子。姥姥说,小燕子来啦?然后放下书本站起来,在离我一米远的地方,目光穿过眼镜片审视着眼前这个正在审视她的小姑娘。她没有像别的姥姥那样亲热地拥抱她的外孙女,而那个人小鬼大的小姑娘,也没像别的小姑娘那样主动扑向她的姥姥。我的脑子在飞快地打着圈,怀疑这个老人是生活中的真实。她应该是书中或电影中的某位主人公。她的目光、她的举手投足、她的整个气质,仿佛都是故事的化身。而这些故事又是不能为人所知的。我感受到悠远的气息。我打量着她:年届六旬,身体精瘦挺拔,修长的天足穿着制作十分精细的白底黑布鞋,白褂黑裤,周身纤尘不染。

环顾四周,两个床,两个旧的大皮箱,一个简易的床头柜,所有的陈设都陈旧却十分洁净。

姥姥是和气的,却透着威严。姥姥说,你来了,今天改善生活,做番茄蛋汤给你吃吧!我随她来到走廊,见西头墙角有一个小小的锅台,收拾得十分洁净,旁边是两个纸箱子,一个箱子里整整齐齐放着做饭用的劈柴,另一个纸箱子里装着引火用的松毛,其中还有一些用过的废烟盒子及火柴盒子。她划一根火柴,放一把松毛点着灶火,开始做饭。然后用两根葱、一个番茄、一个鸡蛋,开始做汤。我注意到她在打鸡蛋时,用食指在蛋壳内灵活地一转就把所有蛋清一点不剩地捋入碗中。这个动作被我记住而且学到了,直至今天。我出神地看着她修长白皙的手指优雅地忙碌着,突然联想起她在弹钢琴时是什么样子。听妈妈说姥姥在音乐和美术方面的修养都是颇为深厚的。

米饭和蛋汤很快做好了。姥姥拿出两个不同的碗。她似乎看出我的心思。把其中一个漂亮别致的淡紫色带有本色雕花的玻璃碗拿在手里说,燕子,这只碗是最早的玻璃制品,我家祖传的,只剩一个了,你可以用它吃饭,但要小心别弄打了。我小心翼翼地接过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觉得受到了最高的礼遇。

姥姥的欣赏水平和鉴赏水平都很高,每当傍晚广播里传来《智取威虎山》中少剑波的唱段,她都会凝神地听,并流露出沉醉的表情。

妈妈说,姥姥是一位眼光独到的女性。抗美援朝时,她毅然把三个大女儿送到部队,妈妈因年龄太小被淘汰。两位姨妈从此进入革命的熔炉,脱离了出身带来的阴影。姥姥经常和已转业到南方的姨妈通信,她的字是很男性化的草体字,内容也非常识大体,甚至有点“马列”。

姥姥曾经跟妈妈到乡间住过两年,但她不愿与我们在学校同住,而是让妈妈在一个村子的一角租了两间房。门前的池塘绿树斜依,常有蜻蜓、翠鸟点水;屋边的篱笆则鲜花盛开,不乏蜜蜂彩蝶飞舞。山民淳朴,都十分敬重她。她对这个住所十分满意,生活怡然自得。每当高兴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吟出一些诗词来。也许这一段是姥姥的后半生最宁静、愉快的时光。

姥姥去世后,妈妈把她安葬在这个住所对面的青山上。而她的许多神秘往事还没来得及让我知道,就随她一起长眠地下了。

关于她的身世和她的家族旧事,是在改革开放之后,精通文史的杨琼先生告诉我的。于是,姥姥成为我心中最富有哲学思辩色彩的现实人物,且时而感受着这位给予我四分之一血统的逝者所带来的历史悲情与文化积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