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是一条河流的孩子,每个人也都是一条河流的奴隶。无论你一生走多远,那条河流都像绳子一样牵着你走。

流水是大地的血脉。一条河流的子孙脉络里,也同样流淌着那条河水的特质。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关键是养成了一方人的秉性。一方水土,说穿了就是那地域特有的文化。地域文化是一个人固有的装束,脱不去,洗不净。无论你此后喝了怎样的墨水,无论你身居何处,举手投足里都有那条河的影子,入梦最多的毫无疑问是家乡的汤汤流水。

我的河流叫白露河。

白露河,是淮河上游转入中游以后的第一条重要支流。它源于新县,流经光山、商城、潢川、淮滨、固始六县,在固始和淮滨的交界处,注入淮河。白露河跋涉近300里路程的时候,就满身疲惫地从我家的门前踉跄而过,再向前迤逦20里,就悄悄消失在了淮河的浪涛里去了。白露河一路还是威风的,但是,在淮河面前它知道怎样地谦逊,怎样地驯顺。

白露河进入固始、淮滨地界以后,是在湾区蜿蜒,这湾区很大,大到两边放眼才能望到边际的程度。湾区布满了粗粗细细的港沟、河汊,大大小小的湖泊、池塘,有湿地和沼泽的宏阔和气派。靠淮滨县的一面围了长长的大堤,堤上住人家,堤内种庄稼,人从湾区里夺口粮活命;靠固始县的一边基本放任自流,湾区一直延伸到冈陵边上,只在冈陵的一些胳肢窝里圈出一些不太像样子的弧形围堤种些粮食。

湾区生长着数不清名目的茂密的野草。

我们童年时代、少年时代几乎所有的快乐和苦难都与这样一条河流息息相关。

白露河像一条游动的蛇,一年有三个季节在弯弯曲曲如同拉不直的羊肠子一样的河床里驯服地流淌。水很静,看不出动态,只有斜斜的波纹抖动。河水清纯,捧起来就能喝。生产队的两只小渡船泊在河边,像两只被暂时遗忘在那里的贝壳。偶尔会有几艘货船从淮河里逆水而来,有纤夫,有风帆,很有气势地靠在岸边,搬下一堆一堆的青石头红石头弃在岸上,不声不响地随水流走了。早晨,路上络绎不绝的是洗衣洗菜担水的女人们,淋淋洒洒地湿了一路。牛一群一群地被赶到对岸去吃草或被青草诱惑着欢欢喜喜地凫水到对岸去快乐。从天还不太热的夏初到太阳吝惜的秋末,孩子们几乎每天都在河水里欢闹,泡到嘴唇发乌才被忙得晕头转向的父母扯着耳朵叫回去……那时,一条河就是一个乐园。

那时的白露河是一个让人惊奇的富饶世界。河里的鱼虾真多,捉回的鱼虾吃不完,满场子晾着,晾干了用囤子盛了,茓子茓了,比粮食还多,过冬呛红辣椒吃。偌大的草地洒满了牛羊,草滩上一下子开满了花朵,铺开了绚丽的图案。兔子、猪獾、野鸡、野鸭,不知道从哪里就窜出一只一群,惊得人汗毛倒竖。白鹤仙女一样悠然划破蓝天白云的宁静沉思。太多的鸟兽我们叫不出名字,它们带来的每一份美丽我们也难以名状。

那时候白露河的美景还会在现在的电视画面上邂逅,还会在闭上眼睛的梦里鲜活飞动。

当然,白露河有它面目狰狞可怖的一面。夏天里,已经黄了芒的麦子,一夜之间都被大水掳走了。最痛心的是围堤溃决,眼看着春水一样的稻秧被大水吞噬,年轻人撕心裂肺地喊:“把牛牵来吃!”老年人大声喝止:“谁敢?”在庄稼人的眼里,庄稼是圣物,大水掳走它自有它的理由。

恩赐与掳掠,是任何一条河流的德行。

所有一味地赞美都是自欺欺人的把戏。

白露河在这里变得空前复杂起来。之前,它只是在一个县域内或两个县境内相对单纯地淙淙流淌,虽然它也起着界河的作用,也滋润万物,也藏垢纳污,但是,它还是单纯得多。到这里,它流到两省三县的地界上来了。这地方是河南省固始县、淮滨县和安徽省阜南县的交界处。鸡叫狗咬听三县,舀一瓢河水应是三个县共有的财产。

于是,它见证更广泛的文化,融汇更广泛的历史,一下子变得臃肿而庞大、丰富而庞杂起来。

所有偏僻的地方,都会滴出落后的脓汁,野蛮的脏水里滋生着野蛮的水蛭,活跃着更多罪恶的爬虫。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就会发生。

对这地方的罪恶,最早我是听我奶奶讲的关于“老抢”的事情。我们这地方把土匪叫“老抢”,一个“抢”字注解了内涵:不是“巧取”,完全是“豪夺”。奶奶所讲的故事一般不是财物,多是人,人的血淋淋的生命。这些“老抢”贪欲像大水,猪马牛羊对他们算不得什么,至多是解解馋的小零食,他们的眼睛多出血地盯在城里的富人和乡下的老财身上。勒索城里的富人,最好的办法是绑架他们的公子小姐,狮子一张口就要他们的半数家产。小车推着大洋到手了,“票”却早撕了——白布口袋头上一套,镇到河淋子喂王八。对于乡间的老财,“老抢”们出手更狠,不挖出他们的最后一块银元不放下。通用的手段是“烤火”——把老财绑了吊起来,四下里架起劈柴火烧烤,银元一坛子一坛子往外逼,一块一块地往外逼,说出最后一块银元所在的位置的时候,人也刚好被烤断了气。淮河白露河两岸地名叫“营”、“寨”、“围”的很多,那是集体或是某一个特别有实力的地主豪绅营造用来预防“老抢”的大型防御安居工程。

队伍大的、武器特别好的土匪队伍,被称作“小炮队”。

每一支土匪武装成员都有河的两岸手扯着手为非作歹。一条河成了他们的安全屏障,这边一追赶,抹身就逃到河的那边去了。那边一剿匪,他们躲入某一处芦苇,或是虚晃一枪,一个猛子扎到河的这边来了。两边一联手剿匪,八面通风报信,次次剿匪次次扑空。土匪越剿越旺,像河两边的野草。终于在上世纪三十年代于白露河口的朱皋、大寺处剿出了李克帮这支搅动豫皖两省十几年的大匪帮来。李克帮是继承了李昭寿的衣钵,依托河流,成为乱世中搅动两省广大区域而致使官府一时无可奈何的巨匪。这一代的淮河边上的三河尖,也曾是捻军的大本营,他们活跃的程度远远胜过淮河的流水。

一条河流,无疑是一个地方有着特殊意义的特区。

前年,一个年过百岁的“老抢”去世。他是我见过的唯一的知名的土匪,是匪帮里的刽子手,不但杀人不眨眼而且快意无穷的恶魔。很多年以后,当他讲起怎样烤人,怎样将“人票”撕掉时,仍充满激情,兴奋得脸上肌肉跳动,没有任何羞耻感,负罪感。他活过一百岁才老得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不能自理。邻居传说,他是被子孙饿死的,因为他躺在床上照样能吃能喝,就是不死。他的孙子断了他的饭,他才死去。真的假的不是很清楚,但他活过了一百岁是真的,千真万确!

一种没有让人强制性地反思罪恶的文化是十分可怕的。

又若干年过去了,我在紧邻着白露河口的小镇上教书,那小镇一抬眼,能把安徽看穿几十里。著名的王家坝大闸就在它的对面。小镇很古老,但是很不安宁。过去的勾结和仇恨就不说了,仅是这二三十年来,就有很多的惊心动魄。阜南县那边莫名其妙地(当然都是有眉目的)随时会过来一帮子人,拿着菜刀、镰刀把小镇从北头砍杀到南头,街上的人多数都吓得插门闭户。在谁家的饭店里大吃大喝之后一抹嘴大摇大摆地走了。小镇本来是他们的蔬菜大市场,但是,他们稍有不满,会抽出担菜的扁担一路狂舞,把小镇变成他们逞凶斗狠的演武场。两边的习气在渗透着,也在憋着一口仇气。一天,一批阜南的年轻人过来了,永远是一副想要寻衅滋事的流痞相。搬运站的一批人不知谁突然大喊一声“打死他”,真的几十人都出手了,眨眼工夫等一批人散去的时候,几个年轻人全都躺在了地上,有两个再也没有起来。这样的故事发生过两起,小镇平静了,直到今天。阜南的青年都走了,到外面闯荡大世界去了,此后,偶尔绅士地光临小镇,会感激地说,X小镇不把我们赶出去,真的不知道这外面比他妈的X小镇好上一百倍,大上一千倍。他们到一个更大的世界做洪帮青帮占码头都很成功。

十几年前,正是两岸征收提留、征购、超生子女费轰轰烈烈像闹革命的时候,水南水北都发生了故事。北岸的老观乡一村领导带着挎枪的部属去征粮,随意吊打人,被媒体吵翻天;南岸的X副乡长带着“七所八站”的喽啰去一张姓寡妇家逼粮,寡妇服毒自尽,最后一个班子倒台了事。

走不出一条河流的人如同面对封闭的壁垒。桃花源里虽好,可是,桃花源的村长至少要知道现在已经是“魏晋”了,否则,不是像一个死人活在历史的哪一条墓道中?

我至今仍然十分清楚记得自己少年时对人名误读的两个笑话,四十年过去了,没当做笑话忘记,是因为我一直在反思自己这只河边的井底之蛙。

一个公社干部来我家,名字叫X大鹏。多么响亮的名字,多么有志向的名字。但是,我听起来这名字倒很怪:“大棚?”怎么能够用乡间看瓜、看庄稼的草庵子作为人的名字呢?那时只知道水鸭子的我,并不知道有鸿鹄这一说。小学毕业或是正在大队上初中的时候,从公社所在地来了一位教师叫X大志。我听过后,又是吃了一惊,还有取这名字的?大字,大字。我用手指头在大腿上写了多遍,竟也弄不明白一个当教师的为什么叫这个名字,除非他大字写得特别好,即使那样也不能用在名字上夸呀?

我走出了白露河,觉得我可以回头看它,审视它了。不过说实话,每次提到它的时候,我都战战兢兢,虽然我只翻动它的一些皮毛。

我发觉自己一写作,就掉进了白露河里。

提起笔,自觉不自觉就想写写那条弯弯曲曲的白露河。我发觉自己对它是那样熟悉,那样依恋,那样需要它的温度。是情感上需要它吗?思想上需要它吗?生活的底气需要它吗?还是对比人生的时候需要它作为一个标尺?

这条河流时时进入我的梦乡,我知道,我的人生路途上再也不会出现简单的底色上洒上点点滴滴蓝墨水似的美好童年了。童年的纯净,刚好可以用来筛查我们无限制膨胀而包裹脂肪的灵魂。

这条河流点点滴滴的在我生活里泛起涟漪,我知道,我飘摇的萍叶任凭在风里怎样摇荡,根须还在那片泥土里深埋。给我血脉的人就躺在那片贫瘠的泥土里温暖着灵魂。我不屈的双膝从没向他人打折却每年要向那两堆黄土跪下叩头。我想,那是我的灵魂随时可以折腰的地方。这世上只有这一处。

这条河流边上有人来到我家的时候不空手,用粗糙的蛇皮袋子盛着新打的稻米来了,扎一捆小分葱来了,带着新鲜的绿豆圆子来了,用一个纸箱挖两个洞装两只嘎嘎叫着的活鸡活鸭来了……他们说着家里的事情,离我很远又很近的家里事情,很陌生又很熟悉的家里事情,让你高兴又有时让你生气的家里事情,只有这样的时候,我才会清醒地知道我的肌肤里永远搓不净那条河边的泥水。

这条河流一直在流淌着,它没日没夜地跑啊跑似乎也没有我的脚步快。我的脚步是不需要河床的,可以借助汽车飞机翻山越岭,而它似乎只能在它的河床里无奈。我一度很嫌弃它的落后,它的迟缓,以至于它的很多过错,但是,历史告诉我,古往今来,有多少走错路的人要回到他最熟悉的那条河流上去。那条缓慢地犯错似的河流,谁知道它毫不计较地收藏了它子孙的多少错误呢?

这条河流不是一条做风景装饰的河流,不需要任何伪饰,它是亚热带和温带的分界线,是区域文化的界河,荆楚文化的灵性、吴越文化的权谋、中原文化的衰朽,以及它们在这里的杂交的混血儿,红与黑,黑与白,通通以较原始的形态保存,以较原始的形态呈现,它的巧妙和笨拙完美地结合在一起。

我庆幸我就生活在这条河流上,我记录着我生活过的河流,我反思着我生活过的这条河流,我感激着我生活过的这条河流,点点滴滴地我就把它录取在我的笔端,这就是我的散文集《金银花》、《根亲》和《白露河畔的低语》一直走不出我这条河流的原因了。

“水唤醒了我的灵魂,并给予我光明、希望、快乐和自由。”海伦·凯勒说。

当我找到了我的河流的时候,我明白,我找到了属于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