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 霸
世上有电霸、水霸、车霸、路霸……
铁蛋是狗霸。
铁蛋的狗霸生涯是打十五岁那年开始的。
那一年全村的人集中一起吃食堂,吃着吃着就没吃的了,食堂只好散了。但家家户户不仅早已一粒米也没有了,而且连熬野菜的锅具也都被收去用来大炼钢铁了。为了活命,大人们就去采摘村头路边的树叶充饥,树叶没有了就开始刮树皮,最后连树皮也刮光了,一庄子的人走投无路只得坐在家里苦熬。
不久,就见有死人从各家各户的门口向外拖。起初,活着的人还把死者拖出村,挖个坑用土掩上。后来活着的人越来越少了,死了的人没人向外拖,就挺在屋里或门口,任鸟啄食。这样,村子里的野狗就一天天多起来了。大白天,翻着绿眼睛的野狗成群地在村子里跑,个个膘肥体壮,狼一般又凶又野。开始时,野狗只是抢食死人的尸体,到后来竟敢打活人的主意。有时屋里人还没断气,它们就伸着贪婪的长舌头在门口徘徊。
一天晚上,铁蛋和他爹正守着饿得奄奄一息的铁蛋娘。忽然两道绿光闪进屋里,铁蛋一看,又是那只昨天就在门外等着饱餐一顿的大野狗,便摸了根棍子要赶。“别动!”他爹低低地喝住了他。铁蛋缩了手,见他爹已取了根捆柴绳,麻利地打了个活结套。铁蛋明白了:他爹要打狗!便心领神会,悄悄绕到狗后轻轻插了门,随手摸起一把镢头。而狗全然不知,眼光依旧贪婪地盯着铁蛋的娘。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铁蛋爹把手中的绳索,用力一抛,绳套就死死地扣住了狗脖子。
那狗真野,把铁蛋爹拖往门外足有两丈远。铁蛋爹也是连续几天饥肠辘辘了,体力早已不支,被那大肥狗死命一拖,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上。眼看着绳子就要脱手。此刻铁蛋扑上去,轮起镢头,对准狗头拼尽全力猛砸下去,就听那狗“嗷”的一声惨叫,立马倒在地上呻吟起来……
铁蛋和他爹用家里惟一一把没被收去炼钢铁的破菜刀剥了狗皮,然后支起一个旧瓦罐炖起了狗肉。
这狗肉真香!
这狗肉救了铁蛋的娘!也救了铁蛋和他爹!
铁蛋从此和狗结下了不解之缘!
开始,铁蛋父子俩在自己家里关门打狗,后来狗不再上门了,他就带着家伙到野地里去打。再后来上面发了救济粮,铁蛋一家过上了不打狗也能糊口的日子,但他还是要去打狗。野地里的狗打完了就打村里的,本村的打完了就到外村去打。铁蛋打狗上了瘾,横竖是三天不打狗,急得睡不着。
铁蛋白天看准了哪家有狗,便在村头路边挖坑,装上铁夹子,夜里带着几只烧得半生不熟的大红薯把狗引到坑里,然后用斧子对着正在夹子中挣扎的狗头猛敲几下,那狗就一声不响地死了。以后铁蛋又到城里买了一种叫“狗克星”的炸狗弹,这东西真厉害,味道特香,能诱得狗口涎下滴,但狗嘴咬了这种宝贝,立即就“砰”地炸响,威力能把狗头炸得四面开花。铁蛋有了这种宝贝,打起狗来如虎添翼。夜里,狗主人正睡得香,就听院里“砰”的一响,起来看时,狗不见了,地上只有一片血,第二天天亮时顺着血迹找去,就找到了铁蛋家。但看到铁蛋那天天被狗肉养得牛高马大满身流油的凶悍样儿,所以望一眼刚挂上铁蛋家墙壁上的自家的狗皮,口中嗫嚅着却不敢发声,然后咽一口唾液,把气闷在肚子里恨恨地走了。
于是,铁蛋成了我们这一带有名的狗霸。
一次,公社严主任又来到我们王庄,大队长铁姑娘要派饭,严主任说别往别处派了吧,听说你这儿有一个叫铁蛋的,狗肉做得特有味道,今儿咱们就到铁蛋家吃狗肉吧。铁姑娘就从代销点拎了几瓶酒和严主任一块去了。
严主任说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吃狗肉。他觉得狗肉真好吃,前半生没吃狗肉真是枉活了!竟不知世上还有这等上口的美味佳肴。打这以后,严主任隔三差五就要来我们王庄一趟,每趟来自然是要到铁蛋家吃狗肉,天长日久,严主任就和铁蛋结成了交情莫逆的狗肉朋友。
有一天吃罢狗肉,严主任对铁蛋说:“你明天到公社上班吧,管管镇上的市场!”于是,铁蛋就成了公社集镇市管会的副主任。
当了副主任,大小也是个官,总不能半夜三更再到人家院里去扔“狗克星”了,但铁蛋自有他的狗门路。
于是每到冬天公社集镇逢集的日子,人们就见铁蛋腆着个肥肚子,一脸横肉地从街东头转到街西头,见了有卖狗肉的就立在摊前,先拿左眼盯着狗肉,又拿右眼盯着卖主,直盯得卖主心里发抖他才发话:“有证明吗?”“没有!”没有?没有就先把狗肉留下回去开证明!卖主都是当地老实巴交的穷苦农民,自己喂养的狗宰杀了到集镇上换几块钱买些粮食糊口,哪能开来什么证明呢?没有证明狗肉当然也就不能拿回去了。铁蛋说这叫“没收”。
有时铁蛋见了有人身后跟一只狗,很肥,就拦住那人指指街道说:“这是走人的道儿还是走狗的道儿?”那人大惑不解的说:“走人的道呀!”铁蛋眼一瞪望着狗厉言厉色地喝道:“那咋回事儿?”话没落音,铁蛋已从腰里摸出了颗“狗克星”向狗扔去,那狗嘴刚衔住“狗克星”,就听“砰”的一声,脑浆四迸倒地而亡,铁蛋回头再寻那狗主人,早已不知吓得躲哪儿去了。
就这样,铁蛋家里的狗肉一天天多起来了。在那个全国普遍饥饿的年代,铁蛋因有一身狗本事,过起了花天酒地的狗日子。他身上穿的是狗皮,床上铺的是狗毛,锅里炖的是狗肉,墙上挂的是狗骨,铁蛋家简直成了狗世界!当然,铁姑娘和严主任的屋里自然也就天天有狗肉的香气四溢──他们这样的日子一直过到铁蛋出事儿。
那天晚上铁蛋一个人在家喝酒,正喝得浓,忽然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啪”地飞到酒桌上,两只骷髅样的眼睛直盯着铁蛋。原来是一只刚剥了皮的狗,因为挂在屋梁上的绳子断了掉下来,正巧落在酒桌上,将铁蛋面前的狗肉盆和酒瓶酒杯给砸了个一塌糊涂。此刻铁蛋正全神贯注醉眼朦胧地喝酒呢,陡见一个怪物从天而降,两只怪洞般的眼睛直愣愣盯着他,当时就吓得魂飞天外,昏厥过去……待他略一愣怔醒过点神时,早忘了这个“怪物”是自己下午才亲手宰杀的那只大黑狗。灯影婆娑里,竟误以为是"狗精"来找他复仇,于是大呼一声“狗精来了”!便两眼一黑,又仰面朝天地晕倒在地上。
当铁蛋醒来时,已不是人样了,只见他四肢撑地,舌头外伸,口里发出一种似人又似狗的怪叫声,在地上乱窜乱爬。
有人请来“李半仙”——李老五,李老五见状,叹息了一回,说:他神经了,是狂犬型精神分裂症,这种病是绝症,就是华佗在世、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了!
铁蛋的爹娘哭得死去活来,叫人用当年套狗的捆柴绳把铁蛋拴在家里,但没过两天的一个傍晚,铁蛋竟用牙咬断了那根大拇指般粗的麻绳,用四肢撑地,一溜烟向野外飞窜而去,许多人都追不上。
从此,我们王庄的人再也没见过铁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