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娃

一张汇款单翩翩然,打着旋儿落了下来,斜依在六叔的鞋边……

六叔一看汇款单上的洋码数,会心地笑了,狗日的,真是个“能蛋”。

狗娃在家里的时候,样样都能,就是上学不行,十六岁那边,便辍学了,要去省城打工。六叔看着他那么低的个子,不同意,但狗娃却偷偷地跑了。

还不到一个月就寄回了500元钱,干啥子呢?六叔有点担心。

六叔收到狗娃的信才放心,知道狗娃找到了好差事,当了老板的服务生,每月千把块。操,一个月顶老子在田里忙一年,城里就是城里。六叔为儿子有了出人头地的门路而自豪。从不善言辞、内向的六叔也哼起了小曲,那曲子像门前的小溪一样欢快地流着,让全村子的人都感觉到了它的清凉。

去六叔家的人开始多了起来,起初是狗娃儿的小伙伴们,接着是他们的父母亲。他们看狗娃找了好工作,也都停了孩子的学,让六叔言狗娃一声,搭个桥,也让那群狗崽子有碗饭吃。这时,六叔心里就像灌了蜜,那架势不亚于一个县的组织部长。

六叔的腰包着实鼓了起来,家里添置了大彩电。村里人眼浅,讲实惠。往日看不起狗娃的人们也夸起了狗娃。狗娃成了村里人的骄傲,就像村子里出了总统一样,哎呀,真不得了……

深秋的一天,六叔经不起左邻右舍的甜言蜜语,带着那帮狗崽子到省城去找狗娃。

火车一路颠簸,把他们拉到省城。乖乖,那楼忒高,六叔的眼睛都不听使唤了。还有那些女人们,都入冬了也穿娘的超短裙……啧啧……个个都赛天仙。

六叔拿着地址一路找来,问了好几个人都不知道是哪个公司。六叔急了,在街上乱转……

六叔没有了初下车时的兴奋,再看那些女子时,眼睛也不勾了,他担心今天能不能找到狗娃。

六叔在街上走着,他想象这狗娃现在一定长高了,像城里人一样穿着笔挺的西装和老板一块坐着小轿车……突然,他的目光凝固了,远远地,他看见狗娃正跪在街边不停地叩头,不时有行人往他面前的破碗里扔钱,溅起的声音一次次震撼着六叔的心。六叔以为看花了眼,用手揉了揉,可还是……狗娃发现了六叔,他倏地站起来跑了,地上只留下一张白纸,刘叔走过去,只见白纸上写着:狗娃,父母早亡,因无钱上学……六叔的眼睛模糊了。他“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怎么也站不起来。

老爷坡

老爷坡是二子回家路上最大的一个坡,二子平时最怕的就是这个坡,没有几回他能骑着车上去的,二子每走这个坡总是幻想能把这里削平,那才美哩!可每次二子爬到山顶,总爱坐在坡顶上的一个水泥坟边歇歇脚,然后点上一支烟,喘上几口粗气。

二子歇着时,就读水泥坟上的碑文,这碑是县上人武部建的,听说是白狗子镇压的“赤匪”,不过那时他的身份是一个大财主老爷,据说帮了乡亲和红军不少的忙。二子的爷爷活着时就爱讲这些事,末了总不免感叹地说:“如果不死的话,肯定是个大官。”

二子家里穷,农闲就靠蹬三轮车赚点钱,可说来也怪,他的三轮车总爱在老爷坡上出事,不是车胎被钉子扎破,就是车子链条断了。总之,二子最怕走老爷坡那条路。

二子走运气是在收秋后的第三天,他刚把三轮车停下,就有一干部模样的人坐车,对二子说:只要拉到老爷坡,要多少钱给多少钱。二子知道碰到了比老爷坡那位老爷还大的老爷。他玩命地蹬,一股劲就上了老爷坡,竟然没有感觉到累。

二子坐在水泥坟边休息,两眼盯着那位干部模样的人,看他究竟到老爷坡来干什么。只见老干部东瞅瞅,西看看,不一会儿竟坐在地上哭起来。二子听老干部把老爷坡的老爷叫大哥,哭得很伤心,二子也直想掉眼泪,哭了一会儿,二子听到哭声猛地停止,他觉得有点不对劲,就赶忙去喊,只见老干部直挺挺地躺在那里。二子慌了手脚,赶忙把老干部背上三轮车飞快地向医院蹬去。

二子忙了一宿,休息了两天才去蹬车。他再次蹬上老爷坡的时候,发现老爷坡顶上一座坟,碑文上写着:逃兵弟弟之墓。二子往碑文上吐了一口唾沫,连坐也没坐就走了。过了一段时间,二子再次路过老爷坡的时候,那两座坟都没了,二子心里空荡荡的,他永远也不明白,这两位老爷到底是咋回事。

师娘

师娘是大家的师娘,住在这个村子的人们都叫她师娘,几乎几辈人都这样叫。

师娘20岁那年嫁给赵老师,赵老师已是四个孩子的父亲。据说师娘当时是怀了孕的,但赵老师不嫌。果然,不久师娘就生下一个闺女。

师娘生了孩子后就疯疯癫癫,连赵老师也变得疯疯癫癫,只有在课堂上才清醒。

师娘天生一副俊俏模样,虽然疯疯癫癫的,也掩饰不住那纯朴的美。她每天都要走很远的山路去山上采野果子、砍柴。她的五个孩子就是吃她采的野果子长大的,一个个像鸟儿一样飞走了。

师娘虽然疯疯癫癫的,但是最会疼爱几个孩子,个个孩子都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比亲娘还亲……

师娘送走最后一个孩子时,她坐在山下哭了,家里就剩下一个老头,一个年轻的她,她不知怎的,总是哭。

冬天来了,师娘开始给五个孩子寄棉衣,棉鞋,每年都是这样。其实,她不知道,这已经没有必要了。那兄弟四个都成了家,都有老婆了。但她仍坚持寄。她盼望这些孩子能叫她一声娘。

师娘疯疯癫癫的,从来不和人说笑。谁和她开玩笑,她就要破口大骂,说一些难听的脏话。有时候,她也会蹲下来,为那些受了委屈而抽泣不止的学生擦去泪水和鼻涕。

师娘最后一次离开学校是开完赵老师的追悼会后,她呆呆地站在住了十几年的小屋前流泪,一直没有哭出声来,可旁边的人都知道她命苦,这辈子就陪着……

师娘回到娘家住了几天,大儿子、二儿子、三儿子、四儿子、五闺女都来接她,她没有去。师娘等孩子走了,她才回到家里收拾东西,到山上去,山上是她和赵老师成亲的地方,她要去看看……

那年冬天,五个孩子都没有收到棉衣,等他们回来时,师娘已……五个孩子为师娘竖了一个墓碑,上面写着“母亲大人之墓”,细心的人发现,师娘去世时才49岁。

二马先生

二马先生姓冯,因为签名时爱把冯字分开,故落了个二马先生的雅号。

二马先生曾毕业于国立师范学校。那时候他是村子里面最有学问的人,据说,村子里面的一所私塾就是他开办的。

二马先生教书很奇特,他不会普通话,也不会汉语拼音,他教书使用一种不知名的调子把课文内容唱出来,抑扬顿挫的样子,学生也喜欢听。他说:“他上学时老师也是这样教他的。”

二马先生一直教一二年级,连三年级都不会教,几十年了,整个村子的孩子都是他学生,一茬又一茬,连老支书也喊他老师。

二马先生一直没有转正,一直当计划外的老师,但他一点也不在乎,一年到头,教得很投入。

二马先生文化不高,但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村里大事小非都由他执笔,他算得上村子里面的大书法家了,那支笔谁也拿不动。

那年七月,村里整顿教师队伍,二马先生考掉了。二马先生闲不住,他在家里办了个学前班,起初只有几个孩子,慢慢地多得屋里坐不下了,二马先生去找校长,校长又把他接回学校,他又成了村里的老师。

二马先生仍然上课唱歌,那调子在校园里面回荡习惯了,没有人注意他。家长说,只要让他看着孩子,总能学点知识。

忽然有一天,二马先生病倒了,校园里面听不到他唱课文的声音,便觉得空荡荡的,人们看到,在他家门前,停了很多辆车,听说老师病了,学生们结伴,来看看启蒙老师。

鬼子六

鬼子六出世的时候,着实让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吓了一跳。咋搞的,六个手指,六个脚趾,加起来二十四个。不知道是啥怪物。鬼子六他娘气得三天三夜没喂奶,饿得鬼子六大哭不停,幸好二婶有奶才止住鬼子六的哭声。

鬼子六进了学堂,乖乖,就是学不进去。也怪,那群孩子老爱睁大好奇的眼睛,看他的手和脚。有啥好看的,他常常用六个手指的拳头揍他们,结果又常常大败而归,因为他们人多。

鬼子六最终没有上成学。他混到小学毕业就辍学了。别说,他倒学了两下子:一是到田里钓黄鳝,一天钓五六斤可卖几十块;二是赌博,一赌就赢。他十八岁那年竟赢了两间砖瓦房,村里人说;“也好,草丛里饿不死瞎蛇。”

不知咋的,鬼子六快三十岁了,还说不上对象。人说:“他六个手指挠痒,多来一道,怕是个怪物。”气得鬼子六直骂娘。

慢慢地鬼子六不再干钓黄鳝那出力气的活了,他整天在外赌博,连老娘也顾不上了。不知是运气不好,还是村里那些年轻人使假,他总是输。一直输得他卖了房子,借住在公家的护林棚里。

鬼子六也有开心的时候,就是和那帮哥们儿猜拳,他总赢,因为他比别人多一个手指,占了不少便宜。

在家乡,鬼子六混不下去了,他只得到外地打工。在工厂里,鬼子六认识了惠,他们相爱了,鬼子六准备把惠带回家好好过日子。不料住旅社的时候,一群公安捉住了他两个,说他两个非法同居,把鬼子六罚了个精光。上车的时候,鬼子六寻不着那个爱他的人了,他一气之下,把旅社老板砍了。

鬼子六成了通缉犯……

那年秋天,一个女人领着两个孩子在水库边烧纸,感谢为救她两个落水孩子而牺牲的还不知名的长着二十四指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