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西平

淮河到王家坝之后,一抹身,白露河一个猛子扎过去,急马三枪地汇入后跟着就走了。白露河是淮河中游的首席支流,地盘大,无意间给这地方就留下了许多的滩涂、广阔的分洪道和无穷无尽的灾害。

淮河与白露河这对母子河形成的水灾很有耐性,往往有夏秋两个季节那么长,又很脆弱,如同一个羸弱之人生场病,说来就来了,可不是说去就去,不到三魂荡荡、七魄悠悠就会没完没了。老人们说,蛤蟆尿泡尿,水涨三尺高。一夜白帐子雨,第二天推门一看,满眼白亮亮的,水上来了。好不容易熬到水下去,留下的只剩满地的淤泥。白面馍馍漂跑了,大米饭漂跑了,连同烧锅的柴火都淹得无影无踪。水灾每年联本上演,一次下去了,隔不了多久又兴风作浪,卷土重来。

水灾过后的土地疲弱地躺在无力的秋阳下,时令不等人,已经没有翻晒一遍再种植的时间,耕地刚能经住脚,乡亲们拿着铲子、扛着锄头、挎着种子种些“秋杂”去了。秋杂,主要是晚秋的豆类、玉米等。因为错了时令,庄稼是长出了,收成却很差,收一些瘪豆子、甜玉米穗子,晒晒打打,用布袋一装,留待过冬充饥。

饥饿的冬天特别漫长,寒冷的冬天特别难耐。于是,收“后秋”的时候,每一把庄稼秸秆都是宝贵的,弄丢了,牲口吃什么?做饭烧什么?母亲们会对着不珍惜柴草的孩子怒不可遏地吼道:“等大雪封门,把腿插在锅洞里烧吧!”孩子默然,小心地收起每一根可用的柴火。即使这样,冬天里,粮仍不够吃,柴仍不够烧。粮是大人们的事,用柴困难小孩子就得为父母分担些责任了。

各种打柴割草搂草打庄稼茬之外,农人们还要在夏、秋季贴牛粪粑粑,以待冬天烧锅烤火之用。

牛是生产队的,春夏秋三季分到社员家里放牧,牛粪可是农户的。一夜之间,大牛小牛将牛粪摆满了一场子,大堆小堆,堆的淌的,形状各异。一大早起来——有时比牛起的还早——开始用铁锨清场子,将牛粪甩在靠粪堆近些但又比较干净的地方,清理时一定要连同牛粪场的残渣地上的树叶可燃的草棍窝在一起,拿铁锨用心地泥一遍,发酵,须一个上午的时间。

牛粪在庄稼人的眼里是不脏的,甚至是清洁的粪肥。即使用鼻子嗅一嗅,暖烘烘的气息,并不臭,很像牛身上发出的气味,暖暖的,很可靠。所以,到了中午贴粪粑粑的时候,农人会不假思索地伸出双手来。

发酵后的牛粪有点烫手,天上的毒日头更是烫人,农人头上脸上胳膊上的汗水哗啦啦地流下来,一起汇入了牛粪堆上,正好用手揉搓。农人贴牛粪粑粑的动作过程就像和面,灵活的双臂可着力气踹、翻、揉、打,噼噼啪啪地响起来。一番工作后,牛粪的“筋”出来了,粘连性上好,可以往墙上贴了。小心地用破陶盆或破瓷盆把它端到一面墙的跟前去,很快就可以开始上墙工作了。

贴牛粪粑粑是农家传统的手工活,也是讲究的工艺活,可不是往墙上一糊就完事了。拿一个破容器盛上水作离手剂,双手朝水面一拍,一扭身从破盆里捞出一团,左右手一倒腾,再一侧腰,那块粑粑就在最合适的地方找准了位置。为什么说它的位置正合适呢?在此之前主人已经在这面墙上用目光量来量去,横贴竖贴,留多大间距,心里早就绘就了图表。一个技术熟练的农人一口气贴出来的一墙粑粑就是一幅巨大的工艺品,看了让人心里舒坦,很多时候过往的人还会情不自禁地发出啧啧的赞叹呢。

农家的土坯墙最适合贴牛粪粑粑,雨打风吹,墙面糙,最容易粘贴。但是,并不是每一面墙都可粘贴,院子里,开门向阳的墙面,还有墙面离别人家门窗较近的地方不能贴。那些讲究都是有规矩的,和传统有关,和风俗有关,也许是可以申遗的呢。

一期牛粪粑粑轮上了晴好的天,六七天也就可以揭下来了。每一块黄黑色,用手一弹嘣嘣脆响,像一块芝麻饼,令人产生无限遐想。一墙的牛粪粑粑揭下来有很像样的一堆,码在屋檐下、棚子里,也可以是厨房里,留待冬天使用。一家到底用多少粑粑,看人口定,人口多,墙面小的,几期才能攒够过一冬用的。这样的人家往往年年把生产队的场屋墙面也占用上。

牛粪粑粑烤火、烧饭都是上品,没有烟雾,熬火,火色特别红,几块一架,烤火满屋子热堂堂的,柴火都远不能及。熬出的稀饭特别粘,特别香。有一个笑话,说一家新媳妇回娘家夸婆家的饭好吃:“哎呀,那牛粪熬的饭可真香。”

牛粪粑粑可是白露河区域内的特产,还引起不少相关的话题呢。

据说,牛粪粑粑刚上墙的当天夜晚,看家的狗会认真地咬一夜。农人一代一代也没弄懂到底是咋回事。一是,猜想,可能这些狗真以为这些粑粑可以食用,作画饼浮想吧。老奶奶形容说,那个年头啊,人饿得前墙贴后墙,狗饿得呀是左墙贴右墙,一走三晃荡,看见啥都像吃的。二是,也许,是狗对满墙眼睛的恐惧呢。又据说,一个过路的小偷想顺手牵羊到庄子上拿点什么,绕过老树一抬头,看到一墙的眼睛瞪着他,惊惧之下,被饿狗逮个正着。于是,这地方的牛粪粑粑如同满墙眼睛的故事就广泛传开了。

这些都是陈年旧事,比陈年的老窖还旧了。淮河、白露河,二十几年来一经治理,百害皆消。但是,历史的疤痕平复之后,不痛了,难免还会偶尔痒痒。连我的孩子也认为我叨叨的都是一些荒诞不经的事儿。为记住曾经的拥有,记下它,是为“经”。不能成为“典”那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