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时节,在远行而归的火车上,当孤独与惆怅还占据着心灵的空间时,当疲惫与困意还侵扰着身体的神经时,听见列车广播员柔音:“请欣赏一组古琴曲。”接下来空灵、宁静、天籁般的《梅花三弄》、《幽兰》、《高山》、《流水》、《平沙落雁》、《广陵散》、《庄周梦蝶》、《阳春白雪》等古琴曲,若清泉淙淙,如流水缓缓……

我静静地聆听着,竟生出了许多的感怀与喟叹,以至于双眸湿润,悄悄揩试无声流下的泪水,我把我的心与圣洁、清雅、恬逸、幽远的古琴曲默契,寂静中让呼吸也感染了这平和闲适的音符。

漫长而寒冷的冬季,忙碌而久倦的躯体,落寞而无奈的心情,只因在早春的列车上邂逅了久违而又沉醉的古琴曲,我的心在一点点舒展和释怀。

我的思绪也乘着琴声,穿行在轻盈迷蒙的梦幻之中,飘浮在氤氲悠袅之中。

欲望化为宁静,忧郁化为淡泊,时光倒转到古朴、古典的意境之中……

相对于古筝,我更倾爱古琴,曾经在静静的午后或幽幽的暗夜,独自欣赏古琴曲,我有全套的古琴曲,分为《梅》、《兰》、《竹》、《菊》,近些年虽因繁杂的事务所困,把这些磁带、光盘、U盘冷落在书柜的里层了,但还是时常用心灵来共鸣这超凡脱俗的意境。

列车呼啸而行,窗外弥漫着早春的气息,此时,列车的广播正传来《幽兰》的古琴曲,这首最古远的曲子,描写孔子不得志不逢时、怀才不遇,以空谷幽兰自喻,清雅素洁、静谧悠远、抑郁伤感,此时仿佛嗅到晨风中摇曳着晶莹水珠的兰花散发出的芬芳,在琴声的流淌中,我为自己做着心灵的瑜珈。

倾情钟爱古琴,源于学生时代,我的同桌张晓梅是从浙江宁波来到小城读书,相处时间长了,还知道她是在其大伯父家中长大的,她的大伯父比她父亲要大20多岁,因为那是三妻四妾时代的特征。我也告诉她我姥姥的祖籍也是浙江宁波一带的,自然我们的默契就更多了一点。

一次,在语文老师讲授完伯乐与钟子期的典故后,张晓梅悄悄告诉我,她大伯的家中就珍藏着一把古琴,听后我心中怦然一动,无论如何,我也要一睹为快。为此,在初夏的一个周末,我换上喜爱的白色连衣裙,清清爽爽的与张晓梅一起来到她大伯父家中,一进门,只见一高瘦清癯长者,想必就是她的大伯父了,我矜持地说:“大伯父,我是晓梅同桌,也是好朋友,听她讲您对古琴很有研究,想请教您一些问题?”

长者并没回答,静默了足足十几秒钟,我感觉到大伯父看我的神态像在凝思,一时竟不知是走还是留,也许老人家身体不适,没有心情与我们闲聊。

我怯怯的小声说道:“大伯父,要不然我改天再来好吗?”

“孩子,别走,我听晓梅说你的祖辈也是宁波迁来的,你姥姥家中都还有什么人呢?他们都姓什么呢?”

大伯父从一开始的不说话,到连续几个为什么,我一时都反应不过来了。

快言快语的张晓梅娇嗔道:“大伯父,人家的父亲是豫北的,人家的姥姥、妈妈都是在这里出生的,只是她姥姥的祖上在清代时从宁波迁来的,人家的姥姥不姓林,姓方,不要再问了,我都替她回答了。”

“哦,只是太像了,太像了……”大伯父喃喃而语。

“是啊,我俩刚同桌时,我也感到她长得有点像你那照片上的人,可后来一了解,这哪跟哪呀,一点都没关系的。”晓梅依然声音好大。

“是像,这眉眼,这神态……”这是一个温和女人的声音,我寻声而望,从院中走来一个满头银丝、体态微胖、神情和善的老太太,这也一定是张晓梅的大伯母了。

“像谁呀?”他们一家人都说了好一会儿,我宛若猜谜语一般费心思。

“坐下吃樱桃,孩子,还是让大伯父慢慢给你讲吧!”大伯母从盘中拿了几颗红玛瑙般的樱桃放在了我的手中。

“1942年,我是在北京同仁医院认识是林雪梅的,这是在清朝光绪12年建的一所医院,以眼科最为著名,瞳仁与同仁谐音嘛,她治好了我的眼病。那时我刚从老家宁波一个殷实的家庭考取了辅仁大学中文系,浓浓的乡音使林雪梅对我的医治格外细心,她说8岁那年随父母从宁波来到北平的,家乡的印象依然清晰,很想回去看看,我们相约翌年暑假一起回老家。当时虽是日军侵战北平的战乱时期,但我依然在节假日时来到林雪梅家中,或者在她房中听她抚琴,听她讲古琴的典故,与她父亲谈论时局,她母亲则在厨房忙碌一桌丰盛的饭菜,在她的家中,远离家乡的我倍感温暖。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对古琴积累了很多的知识,只是没学会抚琴。林雪梅对古琴倾注的珍爱,也犹如我对她的真情一般,尤其是那首《梅花三弄》,不仅表现了梅花的铮铮傲骨高洁品性,更表达出对家乡的深切思念之情,这是一首充满古代文人雅士情趣的琴曲。”大伯父深深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

“我是学国语的,我对她的名字作了这样的解释:宋代的卢梅坡在《雪梅》一诗中写道:‘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你父母把你取名雪梅,真是寄托了一种唯美,梅花开放时,若无雪,则显示不出梅的神采韵致,雪虽有了,如没有诗,则显平淡,雪中之梅高洁,咏梅之诗不俗,‘梅、雪、诗’是为至美了。梅是四君子之首,而你所抚古琴则是‘琴棋诗画’之首,可谓心物相合、人琴合一。林雪梅总是称我是古琴的知音,我也说,听你抚琴,如同读你的心。”

大伯父此时沉默无语,忆起尘封的往事定会使他的内心波涛汹涌,我能够理解老人此时的感受。

“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呢?”我轻声地问道,生怕惊着了沉缅梦中的大伯父。

“战乱的北平,不再是我们抚琴谈诗的地方了,她的父母在街头竟无辜地被日本人枪杀,掩埋了她的双亲,揩干了泪水,我们像当时北平的有志青年一样,向往去解放区,林雪梅说要圆一次回故乡的梦,就去陕北。我们带着不多的行李,还有古琴,离开了北平,行至豫南光州,就是现在的潢川,恰遇后来被历史记载的1942年河南大饥荒,连日的劳顿及悲伤,瘦削的林雪梅发起了高烧,饭都吃不上,上哪去找药呢?一日,我们艰难地走到一户善良的人家,就是你大伯母的家,想讨些药,你大伯母一看这情形时说,把林雪梅扶到了屋中,用热水为她擦拭脸颊,用米汤一勺一勺喂,还熬了中草药,只是身体已虚弱到了极致的林雪梅,病情不见好转,3天后的一个傍晚,艰难地说出了一句:琴就是我,就这样走了。”大伯父哽咽得无法继续讲下去了。

屋里安静极了,我被这真情、痴情的故事感动的泪流满面。

“是你大伯母一家人的帮助,把林雪梅安葬在郊区的山岗上,朝向向东南,让她的灵魂可顺着这个方向回到远方的家乡。我就在古琴的陪伴下留在这里了,那段痛苦的日子,是你善良的大伯母一家给予了我许多的温暖。只是我们结合之后,唯一的遗憾没有孩子。”

若故事片的情节梗概一般,大伯父的讲述为我描绘了一幅凄美的爱情画卷,接下来的岁月故事,就是我所知道的当前生活。

“大伯父,晓梅的名字是您取的吧?”我婉转的想表达着一层意思。

“我与你大伯母共同取的,就是为了纪念林雪梅。”

“大伯父,我可以看看古琴吗?”听完了故事,更迫切地想一睹古琴。

大伯父从卧室中小心翼翼捧出了用红色绸面包裹的古琴,轻轻放在桌上,展开绸面,打开深褐色的长形琴盒,以前只在电影、电视中见过的古琴,瞬间近在咫尺了!

古琴通体施黑漆,琴面断纹隐起,几处磕碰脱落的痕迹依稀可见,琴的一侧刻了一朵精致的小梅花,凝厚的光泽,古秀的造型,隐约中透着苍郁,静默里传达着孤寂。

时光不曾磨洗掉她的高贵。古琴镌刻了一位知过、懂过的人斑驳的记忆、苍茫的留恋,以及婉约的忧怅,更是一对相互爱恋的人彼此拥有短暂美好流光溢彩的记忆载体。

时间的刻度 ,使之成为美妙绝伦、感人心扉的传奇,琴存人去,其痛之深、其哀之切怎以言语?

“我来时都把手洗了好几遍了,也换上了干净衣服,我可以用手感受一下吗?”我嗫嚅道。

“可以的,孩子。这琴能完好保存,多亏了大伯母,文革中,是你大伯母把古琴藏在乡下的亲戚家中,这才安然无恙躲过了‘破四旧’的劫难。”大伯父说:“古琴也叫瑶琴、七弦琴,长度有3尺6寸5分,象征一年有365天,琴面你看是拱弧形的,这是代表天,琴底是平的,代表地,所谓天圆地方。古琴的音色含蓄低徊,古朴典雅,与古筝的悠扬是完全不同的,古筝是弹给别人听的,古琴更倾向于自己听,古琴的韵味是虚静高雅、寄情抒怀。林雪梅当年每次抚琴之前都要净手、净琴、净心、焚一柱淡淡的香,全神贯注将自己内心的心弦与古琴的琴弦相融合,在情感的空间感悟无限的意蕴,所以历代文人雅士都以抚琴作为人生修炼的功课,所以说古琴,是中国最有风骨的乐器,是当之无愧的中国古代乐器之王。”大伯父不愧是林雪梅的知音,娓娓而谈为我们解读着古琴。

琴身的下面还有一个折叠得端端正正不大的红绸包,大伯父用眼光示意我可以打开的,我猜想能放在琴盒中的东西必是珍贵的。

轻轻地揭开红绸,这是一张二寸见方的黑白照片:一位高挽发髻、明眸淡眉、气若幽兰的女子,惊鸿一瞥,这必是大伯父一顾倾心的林雪梅了,其婉其妍,其娴其娉。照片因年久有些泛黄,但我依然感受到照片上的林雪梅是如此的冰清玉洁与蕙心兰质。只可惜早早的香消玉殒了!

大伯父、林雪梅及古琴的故事令我为之动容、潸然泪下,更令我高山仰止那尘世上至深至美的痴情,让我难抑对这唯美的,白羽掠过水面般的情感触及与寄望。

古琴知音,合而为一,在载浮载沉的红尘,喜爱古琴的人本来就很少,懂得古琴的人就更少,如此难能可贵的相遇相知,常人的福份又有几许?

大伯父、大伯母这对耄耋夫妇,相濡以沫几十年,可谓琴瑟相和,想必怀人不见的林雪梅九泉之下,会有几许欣慰、几许超然、几许轻愁、几许自释的。

若用当下的语言,那时的我真是一个林雪梅的超级粉丝,后来,我果真到影楼,穿一身黑裙, 高挽起长发,略饰淡妆,模仿她的神态拍了一张黑白艺术照,自我感觉比当年的我更像林雪梅了。

在我16岁那个初夏的傍晚,我以一颗虔诚之心深入感知了一段沧桑绵思、深广如海的心事:关于古琴、关于知音、关于知与遇的无价情感,关于深深的彼此懂得。

列车在急驶,在旷逸幽兰的琴声中,我仿佛看到了巍峨的山峰飘逸的白云、嶙峋的山涧、苍翠的古柏、静默的仙鹤,烘衬着一位冰肌玉骨、超尘拔俗的佳人,怀抱古琴轻抚,清雅的琴声萦绕着山高水长,幽亮、淡远、空灵、真挚,情之所至,清而韵长,所谓“闻弦歌而知雅意。”

古琴淡泊高远,是遗世独立的隐者,寓语着文人凌风傲骨、孤高岑寂、淡而会心、超逸清远的心境,心与神合、灵与道合,在“松风远拂,石涧流寒”、“山居深静,林木扶苏”的韵致中,让纤尘不染的心飞向邈远的无际……

南朝刘勰《文心雕龙·知音》言:“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说的就是古琴,叹的更是难逢难遇的心灵契合。于是曲高和寡的古琴,犹如历代文人雅士一样,“相识满天下,知音能几人。”孤傲清高如古琴,便一定是“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的寂然隐逸与孤芳自赏了。

伯乐与钟子期以琴神交、知音典范的千古佳话,与古琴跌宕起伏的清韵旋律一起在民间长久的流传,让无数的人们倾心于荡气回肠的音律中沉思友情、爱情、亲情、人格、高贵的内涵,去咀嚼所有的荣耀与挫折,去体味幸福与欢愉,世事沧桑,皆为浮云。

仅仅一次目睹,古琴便永久铭刻在我心深处。我与同桌张晓梅也因古琴结下深厚友情,转眼高考,我们怀揣理想各奔东西,后得知她的大伯父、大伯母相继去世,毕业之后的张晓梅与父母一起按照大伯父、大伯母生前的嘱托,把他们与林雪梅的尸骨一并合葬于千里之外的江南故土,半个多世纪哀婉的阴阳分离,终于在一起了,但是,他们的灵魂从一开始又何曾须臾分离过呢?那张泽古怡情的古琴也被张晓梅带回了家乡,后来张晓梅留学定居在大洋彼岸的澳洲,还专程回国把古琴万里迢迢带到身边,偶尔的越洋电话,我们依然动情地忆起曾经往事,用心感怀着一切的一切……

那张古琴在孤独、灵性而恰逢知己的轻抚中奏完了悲怆婉约的音律,成为遥远而又清丽的绝唱,仿若一段红尘透明的回忆,一声真诚痛楚的呼唤,一个依稀萦绕的意念,似清晰,又似乎模糊,植在了我心灵的冥冥深处了。

流年似水,在这个早春的列车上,上苍的安排,我又听到了这撼人的音律,有了一段完整版关于古琴的记忆回放。

大伯父与林雪梅不仅仅是一段风花雪月的经典爱情故事,他与林雪梅荡气回肠的初恋让他把炽烈如火彻底爱过的激情消耗殆尽了,他不肯再去找一个让自己欲罢不能的人,而是要找一个平静的人,过平静的生活。爱情那坛浓酽的酒使他大醉过,绚烂的梦深藏在心底,该让自己品淡香悠长的香茗了,像国画中的留白,看似平淡,实则含蓄中同样情意切切,标准的中国式传统爱情方式,清泉汩汩、涓涓长流,如同大伯父、大伯母几十年平淡琐碎的同甘共苦。酽酒抑或清茶,不同感觉有着共同之处,那就是心中都有着不肯表达的丝丝遗憾。

这会儿的我,只想回家之后,一定要在一个清风明月之夜,让房间里流溢着沁人的芬芳,在宁静恬逸的氛围中,用心聆听一曲曲清宁的古琴曲,在如梦似幻中抵达心神合一、天人合一的意境,我想我一定能看见旷逸山岩之顶凌霜傲雪的红梅,空谷清泉之畔淡雅芳菲的幽兰,沧海浮云之下青翠葱茏的修竹,寥廓秋风之中凝霜独秀的金菊,还有那穿越时光沧桑的烟尘中琴韵琴魂……

列车在古琴的音律中前行,我静默无声,宛如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心语已在红尘中凝聚,如歌如烟雨,“欲将心事付瑶琴”,灵魂在轻舞飞扬。

人生不就是这前行的列车吗?觅一份淡泊,寻一种心境,遇一个知己,让相遇、相知的缘分永远珍藏在云水禅心之中,让被触动的心灵浅尝慢啜日渐馨香的韵味。

此时的窗外是一片春光,天空湛蓝,杨柳如烟。

清风萦怀,心已入定,我的心灵有了宁静的皈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