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有一次娘问他:我和你爹掉水里了,你先救哪个?狗剩清脆地回答:都救。娘又强调了问:先救哪个?狗剩歪着脖子,迟疑了一下,突然回答:救爹。娘的眼泪就刷刷流出来。

狗剩看着娘流出的眼泪,想动手替娘擦擦,却忍住了。他想起了爹的话,这熊娘儿们,就知道淌眼泪。这些年来,娘从未和爹说过话,爹一张口,就是骂,这熊娘儿们。时间长了,他也对这动不动就流泪的娘有些嫌恶,比较起来,还是山一般结实高大的爹让人喜欢。

狗剩永远也不会知道,爹和娘就是因为他才结下了这怨恨。

爹是世代单传的独苗苗,当年,爷奶为爹求亲,不求女方家富势大,不求女子贤能俊俏,只求女子肚皮争气,能生个带把的。娘的三个姐姐分别过门以后,她们母鸡下蛋似的一个劲儿地生娃娃,生下的娃娃没有不带把的。爷奶的目光就盯在这三位姐姐的幺妹身上。其实,爹正恋着另一个女子,那女子哪一条都比娘强,但爷奶死活不同意,说那女子面带寡妇相,典型的丧夫克子命,到底让爹娶了娘,爹和娘就开始了平淡如水的夫妻生活。

要不是娘生狗剩时难产,也许爹和娘会将平淡如水的夫妻生活进行到底的。可是,娘折腾了一夜,最后血流如注,汗浸浸的头发耷拉在蜡黄的脸上,苍白的嘴唇只有轻微的翕动。奶奶站在床边,念了一夜菩萨保佑。天明抬到医院,医生马上问:保大人保孩子?爹不假思索地说:保孩子。菩萨开恩,后来,母子平安。一家人欢天喜地的时候,爹却被闻讯而来的娘的亲眷们乒乒乓乓收拾了一顿,最后,爹鼻子破了,耳轮裂了,腮帮像刚刚耙过的土地一样留下了齐整的女人的指甲印儿。他为偏袒捣蛋的儿子付出了血的代价。

娘也算死过一回的人了,什么事儿都看得很开,完全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只是对爹,对狗剩,一个冷得要命,一个热得出奇。娘坐完月子,爹憋不住了,要上身。娘紧紧抱着狗剩,亲着念叨着,怎么也爱不完。爹急了,一把夺过狗剩,扔到摇篮里,三下五下将娘剥了。娘死了似的不动弹。爹暴风雨般完了事,淤泥般坍塌下来,娘就活了过来。娘活了过来,就赶紧抱起哇哇大哭的狗剩,将铺天盖地的母爱阳光雨露一样倾注在狗剩的身上。

娘终生只生了狗剩这么一个孩子,娘知道,她这一辈子,除了狗剩,啥也没有了。狗剩的一节小指头都比她自个儿的命要金贵的多。狗剩多少懂了点事儿,她就开始不厌其烦地问那个老掉了牙的问题。

娘问狗剩:我和你爹掉水里,你先救哪一个?

狗剩说:我不会划水呢,我爹会。

我只问你,先救哪一个?

我先救娘。

为啥?

爹不用我救,爹会水。

你爹要是不会水,你先救谁个?

救娘。

娘得胜一般,哈哈大笑起来。在狗剩的记忆中,娘从未有过如此舒心开朗的笑。娘的笑穿透尘封的岁月,像一只粉翅的蝴蝶在花枝间招摇,像一只艳红的晴蜓在水草上停驻,那么清纯,那么婉约,娘仿佛猛地回到了少女时代,苍白如纸的脸上竟飞过来两朵璀璨的红云。

终于有一天,娘再问这个老问题的时候,狗剩迟疑了。狗剩歪着脖子,清脆地回答:救爹。

从狗剩的嘴里吐出的这两个字,像一把雪亮的刀,将娘的心剜得千疮百孔,又像一扇沉重的磨盘,将娘压得老半天纹丝未动。

从此以后,娘就哑巴了,她管着狗剩的吃喝,管着狗剩的穿戴,管着狗剩的铺盖,但就是不和狗剩搭腔。有时候,狗剩怯生生地站在她面前,要往她身上扑,她并不张开怀抱,只是冷冷地盯着狗剩。狗剩被她眼睛深处两粒磷火一样的阴森寒气吓呆了。

娘神思恍惚着,突然一天重新说话了,但娘仿佛要捞够从前沉默的损失似的,说的话似开了闸的水一样没有收束。从早晨睁开眼睛,娘就说话,说得嘴角堆满了雪白的泡沫,一直说到倒头呼呼睡去。

无奈,爹锁了门,带着娘和狗剩,进了城,送娘上医院。一个月以后,爹又带着娘和狗剩回黄泥湾。娘不再喋喋不休,恢复了沉默,一路上,将细瘦的手臂缠在狗剩脖子上,一直走,爹说了好几遍歇歇吧,娘就像没听见。

要不是落了雨,娘还不会停下的。雨箭镞一般射下来。爹疯了似的抱起茫然无措的娘,往一个草棚钻去。狗剩跟着爹钻进去。草棚在河滩上,是摆渡人的窝。旱了半年,河早干了,草棚就成了一种摆设。

雨一落就不停了。夜幕渐渐降临,眼看回不去了,只好在草棚里过夜。清晨,狗剩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尿炕了,只是这尿有些冷冰冰的。他一个激灵跳起来,惊恐地叫嚷起来:水,水……

洪水已经包围了草棚。浑浊的水流从草棚周围哗哗涌过来。草棚成了风雨中的一座孤岛,摇摇欲坠。

爹傻了,娘也傻了,狗剩嚎啕大哭起来。

风还在刮,雨还在下,水还在涨,草棚的一角已被冲散,大把大把的乱草随着洪水,一波一波荡出去老远。

爹搓了搓手,弯腰蹲在娘的跟前说:来,我背你过河。

多少年来,娘这才和爹说话。娘问:那,狗剩呢?

我抱着他。

娘缓缓摇了摇头。

爹不是神仙,爹不可能背一个抱一个游过河去。那样,只有同归于尽。

说话间,洪水又涨上来一点,将草棚掀走了一大片。

娘说:他爹,你带狗剩逃吧。

不,爹的声音老牛一样沉闷,我不能丢下你不管。

娘突然伏在爹的肩上,嘤嘤哭了。爹转过身来,把娘搁在怀里。爹转身的刹那,看见了一条长凳。

爹欣喜地叫起来:他娘,有办法了。

娘的脸热切地抬起来。

爹急急地说:这条板凳经得住狗剩呢,我把狗剩绑在板凳上放在这儿,先背你过河,回来再背狗剩。万一,万一……狗剩有这条板凳,也没事儿的。

娘忙乱地点了点头。

爹解下腰带,要娘的,娘不解。娘招呼狗剩过来,蹲下来,抱着狗剩使劲亲了亲说:听你爹的话,啊?说着,将狗剩朝爹推过去。

草棚呼啦一声倒了下来。

爹拽着懵了的狗剩,从草堆里钻出来,不见了娘。爹扒着草,乱草一点点漂远了,剩下的草根本藏不住一个人。

爹喉头一哽,热泪和冷雨一起浇下来,咆哮着:他娘,他娘……爹的声音被无边的风雨和洪水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