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军
三岁那年冬天,我开始学着自己穿衣服。当时,我和大我两岁的二哥还有姥姥共同占用一张旧式的木床,木床很大,三个人在一起也不显拥挤。入睡以前,我常常会在这张大床上闪转翻腾,有时候还会一时兴起,与二哥厮杀一番,厮杀的主要内容是用脚互相踢打。那个时候,二哥和我各据一头,彼此若紧挨着枕头,两个小身体就无法交接,只有将头缩进被窝里,四只脚才能纠缠在一起。常常是我们互相抵牾着,一直要到梦的光辉洒到被窝里来方才罢休,那张大大的木床虽然制作简易,但作为游戏的温暖舞台,对于三岁的我而言绝对足够。
到了早晨,最讨厌的事却来了,姥姥不再给我穿衣服了,要自己动手才是,幸亏当时对此事兴致勃勃。一般情况下,姥姥很早起来就做饭去了,但姥姥是细心的姥姥,她总是把我的小棉袄、小棉裤一早就放进被窝里暖着。穿棉袄的时候倒也简单,在被窝里左伸手右伸手,然后再系上扣子就算完事,真正苦恼的是穿棉裤,必须要爬出被窝才行,不仅仅是寒气逼人,关键的问题是棉裤很紧,需要生拉硬扯半天才能提上来,费了这么长的时间,好不容易聚起来的热气呼啦啦都跑光了,自己也成了个彻底的小冰人。当时的棉裤不是由齐腰的松紧带固定,而是由绕过双肩的两根带子袢住,这样,将棉裤提上来之后,我还要在床上蹦跶那么几下,才能系上扣子。有一次,蹦跶的时候用力过猛,把木床的横梁给蹬断了,只听“咔嚓”一声,我的小身体立刻陷了下去,当时的我还不知道害怕,只是今天回忆起来,才抹上些惊险的色彩。若非姥姥的袒护,差点为此挨了揍。
不过,平常挨过的揍是不少的,特别是在床上,发生在我和二哥之间,并持续了很多年。白天要是我和二哥之间有了龃龉,一旦发现他提起了拳头,我会扭头就跑,他很少能撵上我,等过会再见的时候,天大的事也都忘了。但若是在早晨的床上,我就无处可逃,因为嫌弃我穿衣服慢,喊了几遍后也没见我穿好,于是,二哥就会跳到床上,飞腿过来,我应声而哭。1976年的冬天,整个中国都是寒冷的,大人们一早都出工了,姥姥正张罗着早饭,没有人去理会一个孩子委屈的哭声。木床使我无处可逃,但我并未因此而恨上它,它虽然平息不了我的哭声,但到了晚上,还会腾出足够的面积让我展开想象。
上了初中之后,因为住校,大大减少了与木床亲近的机会。偶尔回家,我和二哥也已经实现了分床,早晨的悲剧就此落幕。虽然,二哥和我之间偶尔会有战争,但与木床已没有任何的干系。上高二那年,姥姥在某个夜间,没有任何征兆地离去了,我的一个最不孝顺的表哥闻讯后赶来,一进门就以头抢地,嚎啕大哭,被三个舅舅轮番训斥后方才止住了多余的眼泪。而我和姥姥的众多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们都没有落泪,因为姥姥的生命在84岁的时段止步,这其间的失去与拥有,岂能是哀伤的眼泪所能说明!
从那个时候起,若是我回家,若是在冬天,就需要自己一个人去温暖一张大大的冰凉的木床了。
如今,只有在临近春节的时候我才回去住那么几天,小时候那张木床仍在,因为没有上漆,木头骨架依然如旧,时间虽然没有在它身上刻下多少痕迹,但时间中的我们却都变了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