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针线活精致,细作。

在我的印象中,母亲好象就没有闲过。忙完这个,忙那个,哪怕有一点时间,她也挤出来做针线。母亲做针线时常常伴她左右的是那个针线笸箩。笸箩是用柳条编成的,浅浅的,八角形状。里边有剪刀、针、顶针、线、画粉,还有一卷一卷的碎布头。针装在一个细长的小药瓶里,碎布按厚薄及颜色的深浅分别扎着。

母亲的针线活做得好。周围的人都说:她的手艺好。她的这个手艺,不但使我们能穿上合身的衣服,邻居们也都受益匪浅,哪家扯了新布,都习惯来找母亲,让母亲帮着裁剪,帮着缝制,母亲再忙也从没拒绝过。

母亲做出来的衣服不仅合身,而且好看。好看,就是有美感,有艺术性,不过,那时的人不这样说,只说好看。

母亲说:好衣服要看人穿。人在找一件合适的衣服,衣服也在找那个合适的人,找到了,人满意,衣服也满意,人好看,衣服也好看。

母亲认为,一块布要变成一件合适的衣服,如同一个人要变成一个好人,都得下点工夫。无论做衣或做人,心里都要有个“样式”,才能做好。

母亲做衣服是那么细致耐心,从量到裁到缝,她好象都在体会布的心情,一块布要变成一件衣服,它的心情肯定也是激动充满着期待,或许还有几分胆怯和恐惧:要是变得不伦不类,甚至很丑陋,布的名誉和尊严就毁了,那时,布也许是很伤心的。

母亲每次缝衣,总是坐得端端正正,如果是白天就坐在光线敞亮的院子里,在高高的天空下边做小小的衣服。如果是夜晚,母亲就安安静静地坐在灯下,一下一下,轻轻扬起的胳膊就象是在舞蹈。神情朴素、虔诚、安详,而且有几分庄严。

那些年,父亲工资不高,养活一家人十分吃紧,母亲凭着她的针线手艺,挤时间做些婴儿的猫头鞋、小花帽托邻居拿到街市上卖来的钱贴补家用。一家七口人的鞋和衣服也都出自母亲之手。棉衣、单衣,春夏秋冬,从头到脚,都贯穿着、渗透着母亲的一针一线。

记得有一年,我们这儿的农资公司进了一批日本产的化肥“尿素”,装化肥的袋子是一种尼龙布,母亲托人买回几个化肥袋,拆拆、洗洗、买些染料,分别染成黑色或咖啡色,为我们兄妹一人做了条新裤子,细密的针线,合体的裁剪,我们穿上去甭提有多神气了!那一年的春节,我们特别开心,因为我们有了用“进口”布料做成的新衣服!尼龙布的,结实耐穿!我们兄妹总算时髦了一回。

小时候我们兄妹五人很少有新衣服穿,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可能有一两个穿上新衣。旧衣服、补丁衣服是我们的日常服装。大的穿过的旧衣,经母亲一拆,一翻,一裁,一缝,小的接着穿。就是我们的旧衣服在周围的孩子们中间也是最合身的、样式也是最时兴的,那一块块的补丁,经过母亲精心搭配,其颜色和形状就成了衣服上一个点缀,补丁衣服也成了一件好看的艺术品,我们就是装裱艺术品的架子,甭提多幸福了。

现在回想起来,在那些打满补丁的岁月里,母亲用她朴素的美学,依着她心目中的“样式”缝补着生活。

除了做大件衣服,母亲的湘绣也是很棒的。父母亲用的一对绣着并蒂莲花的枕套,就是母亲的杰作,四周青青的荷叶,中间两朵粉红色的荷花静静地挺立着,彼此依偎,相互照应。枕在这样静美的荷叶上,那梦也该是粉色的,安静的吧?

我不知道母亲有没有这样的美梦,她总是默默地忍受着生活的苦难,忍耐着生活的艰辛,只知道埋头付出,从没想过自己,也从没对生活抱怨过。她把她所有的爱一针一线地缝进每一件衣服,紧贴着我们的身体,温暖着父亲和我们兄妹的身心。

稍大一点,我也学着母亲做些针线,母亲总是在一边教我怎样把针脚走直走匀,她说:飞针走线也象走路,该直的时候一定要直,遇到坑坑洼洼也要一步不拉地走过去,不能长一针短一针的。我细心体会母亲的理念,耐心临摹母亲的纹路。

那一年母亲病得很重,病魔折磨着心灵手巧的母亲,坐起来都很困难。十六岁的我,见周围的女孩子都穿了“小衣服”,望着日渐发育成熟的自己,我在母亲的针线笸箩里翻出一尺多细白布,用了两个夜晚,偷偷地为自己做了两件“小衣服”,针线虽不及母亲匀称细密,但也很合体地起到了束胸的效果。

这以后,我把母亲的针线活接了下来,母亲去世后,她的针线笸箩开始与我为伴。

我学着母亲,为兄妹们做衣服;学着母亲,把图案临摹在布上,一针一线地绣着。绣着自己的心情,缝着自己的爱意。

以后有了缝纫机,许多针线活都用它替代了。但是直到现在我还喜欢静静地坐在窗前做些针线活,沉入母亲的那种心境,进入母亲那种境界。或许是孤寂的,在孤寂中沉淀出一种仁慈、安详和灵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