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念想过去,掂起的多半是一些我自以为独具个性的人物或事件,尤其是那些将要消亡或逝去,给现世里还要生活的人们可能带来感伤、带来缺憾甚至带来挥之不去的如影随行的忧郁的人或事,并且久久不肯放下,滤过来,滤过去,一副迷恋的神情。而对于所熟悉的大众的常见的事物,却忽略不计。
譬如我老家的菜花。
菜花和春天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不仅仅是因为春天是发芽的季节,使菜花“女儿十八变,越变越好看”,更因为菜花本真的鲜艳与丰富,像蚕丝被子一样,使春天充满着温软。
我老家石佛镇的土地密实而细腻,镇子的西一半是史河从古至今一点一点冲积出来的,镇子的东一半是清河从古至今一点一点饮出来的。史河盈漾着自然之美,将大别山如哺乳的少妇样的酥香弥散在史河两岸,土地格外肥沃,春长菜花夏长稻;清河蓄满了人性之情,孙叔敖巧借自然之势,聚合万众之力,在两千多年前,竟硬是修建了“百里不求天灌渠”这一彪炳千秋的水利工程,当然,这也成就了他以令尹而辅佐楚王兴大业留青史。清河流淌之处,万物无不茁壮,村庄与人群无不充满生机。
自然,油菜花便落落大方地入住并盛开于我家乡的土地,浓郁的芬芳一直以来印证着蓼东平原上物质乃至精神的殷实。
每年秋季,收罢水稻,将湿漉漉的田晾在天高云淡里,一直将田野上齐刷刷的稻茬晾出一批又一批嫩绿的芽苗,将集体的以及每家每户房前屋后于夏季高温堆肥沤出来的土杂粪,一车又一车、一挑又一挑地送往田里,才开始深翻土地。现在,多半是机械化作业,在我少年的记忆里,那敦厚实诚的水牛,在吃了一顿稻草裹黄豆的美餐后,总是不知疲倦地在前牵引着,紧随其后的犁铧无声而疾速地划出笔直的印迹,油汪汪黑黄色的土地顿时被掀起一层厚重的波浪,随即飞扬起一股又一股清爽醇纯的气息。很多这样的时候,我总能看到,几群不同的鸟,在农夫的身后捡拾着从刚刚翻开的新鲜泥土中暴露出来的青色、红色蚯蚓和藏于泥土中的虫子。
过了四五天,土地在秋高气爽中敞过气,该把翻卷起的土地耙平耙细,先用深耙,再用平耙。那时,总有一个富有经验的老农稳稳当当地站在那盘沉重的耙上,被水牛并不多么费劲地有条不紊地拉过来又拉过去,去摆平或突出或尖硬或大块的土块。起伏并不很大,像是秋日在史河或青河里下丝网捕鱼的小船,轻轻摇摆。农夫耙地的姿态比起犁地着实悠闲了许多,一只手牵着牛绳,一只手提着光滑圆润的鞭杆,嘴角处常有半截烟头因舍不得吸而处于半休眠状态,结着长长的烟灰,像长在上面。农夫时不时用鼻子使劲地哼出沉重似乎并不威严的两声,水牛倒没啥明显的反应,倒是惊飞了以优美的姿态从容站在水牛背上观望风景的鸟们。这样的情景真令人艳羡,后来不止一次闪现于常年居于城市拥挤一角的我的脑海。
土块被拾掇得如面粉精细,然后划墒起沟,一般为丈八墒,要起边沟、中沟、横沟、联沟,纵到底,横到边,笔直成线,形成了大片田野联网的排水与通风系统。像置好了床、铺好了褥子,只等着瞌睡的人来睡一样,整理好了的田野,正耐心地等着菜苗的到来。
其实,就在即将翻田灭茬的时候,育苗已经开始。育苗的田块更加讲究,地力要足,肥劲要够,水分适中,管理严格,四周得用泥土堆砌矮墙,并需在矮墙上用麻秸杆扎起篱笆,以防鸡鸭偷食,牲畜糟蹋。那一粒粒紫黑色的种子,从那一双双粗砺却不失暖和的大手中抛出,在灿烂的阳光里,激动地奔向肥沃滋润的土壤。六七天后,便冒出鲜芽,若遇一场小雨,格外细嫩,惹人心抖。
菜苗们在争先恐后地生长着,拥挤不堪中,壮苗、弱苗,大苗、小苗已见分晓。等到二十多天后长到四五片叶时,开始向大田移栽。每年这个时候,镇上广播喇叭和家家户户话匣子里,都会同时传来公社书记那郑重而威严的声音,他底气十足,总是先对着麦克风吹两口气,接着“喂”两声,才开始讲话。那一段时间,他每天都讲话,每次讲,开头几句也总是一模一样,连我们这些小屁孩儿都学会了。“广大社员群众同志们: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形势大好,墒情也好。全公社所有男女劳力要大干快上,立即投入到油菜大田移栽的战斗中,誓夺明年油料生产大丰收。不获全胜,绝不收兵!”在我的记忆中,公社书记的讲话干脆利朗,一切清晰如昨。今天想来,确有振聋发聩之功,进而具有不可抗拒的穿透力和“唤起工农千百万”的召唤力。眼见得第二天,黑压压的人群在育苗地起苗,在连接育苗地与大田的小路上运送,在大田里成行成排地边栽种,边用各式各样的简陋的工具给菜苗浇水。红旗招展,人欢马叫,对歌声此起彼伏,说笑声不绝于耳。完全是一幅辛勤劳作,共赴丰收愿景的图画。
对此,我曾经不止一次想过,乡亲们在育苗、整地、栽种、浇灌过程中,除了挣得那点工分外,肯定想到了,甚或闻到了金黄养眼的菜花那满天满地的芬芳,还有那汩汩流淌的菜籽油的清香……
转眼间,寒冷乍起,正当油菜在渐紧的风声里瑟瑟发抖时,雪花飘落,满世界银妆素裹。还是那句老话好,“瑞雪兆丰年”。我地处蓼东平原上的石佛老家在声声爆竹中辞去了旧岁,迎来了新春。
昨天还耷拉着头久伏不起的油菜,刚经立春,仿佛听到集合的哨声一样,便很快精神抖擞起来,一天一个样。渐渐,长得有模有样了,再渐渐,长得大模大样了。茎圆柱形,多分枝;基生叶旋叠状,茎生叶,叶互生,叶大,浓绿色,没有柄,没有托叶。所有这一切,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我甚至听见了油菜生长的动静。
后来,我一直在想,当时少年的我,为什么能听得见油菜成长过程中的声响,只能缘于我对那一望无际金黄灿烂的本能指向,进而对我少年成长的殷切期盼。
三月。谁也说不清是从哪天,更说不清从哪一块田、哪一棵菜开始,反正,菜花开了,茎梢着花;总状花序,花萼片四片,黄绿色;花冠四瓣,黄色,呈十字形排列。
菜花开了。整个蓼东平原上怒放着金黄色的花朵,鲜艳艳的,金灿灿的,粉嘟嘟的,天空中铺排着,池塘里倒映着,小河中流淌着,道路上奔走着,眉宇间微笑着,目光里传递着……风,在花枝上行走,蝶,于花朵间嬉戏。镇子与村庄都淹没在茫茫花海之中……
少年的印象对于一个人来说,往往很特别,深刻而坚硬。就像老家的菜花对于我,每每想起,那遍地的黄花总能闪亮我的目光,总能招展我的心旌,那首“菜花谣”也总能随之而穿越时空,从少年时代一路走来,从浓郁的花香深处一路走来,渐走渐近,渐走,渐清亮悦耳……
花儿黄,
花儿香,
天地好亮堂;
牵娘衣襟走姥去,
心里直痒痒。
花儿黄,
花儿香,
天地真爽朗;
朝着太阳接亲去,
欢喜入洞房。
花儿黄,
花儿香,
天地闪金光;
自古人去恩情在,
可别忘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