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巨成

田野上飘来一把小洋伞。

犁田的、耙地的都慢了下来,连耕牛都瞪圆了眼睛,看着小洋伞由远到近,由小变大。因为洋伞下罩着一个惊艳的“洋婆”。

女人中等个儿,皮肤细嫩,齿白唇红,瓜子脸上总荡着春风。

“金妹回来了!”“这么热的天还回娘家”……人们在搭讪中目送着小洋伞渐渐远去。三寸金莲在高低不平的土路上起伏而行,越发把凸凹有致的身材衬托得让人心动。

这应该是解放前的事情,老辈人都喜欢把好看的女人叫“洋婆”,洋气的婆娘。

她是我的姑妈,实际上是我姑奶奶。

我们那里地处鄂、赣、皖三省交界,天高皇帝远,称谓常常倒着来,儿子管父亲叫爷,管爷爷喊爹。所谓姑妈原本是妈妈的姑姑,我则应该叫姑奶奶。

我的童年大部分时间是在姑妈身边度过的。姑妈的村子很大,大约七、八百人口,紧挨着武山湖。村头山坡上有两棵很高的松树,微风吹过,松涛阵阵。

我儿时的幸福记忆全在姑妈怀里度过的。一放假就爱往姑妈村里跑,去了就不愿回来。家里兄弟姊妹多,父母能把一大家子人养活实属不易,家里的字典上根本就找不到“溺爱”二字。 姑妈家就是我的天堂。在那里,我不用带弟弟、妹妹,不用上山捡柴,不用给全家人做饭,更不会动辄受到父母的责骂。我可以自由地看书,一把椅子一本书在湖边树阴下一坐就是一晌午。到吃饭时,姑妈会拖长声音喊:“宝儿,吃饭啦”。姑妈做什么都好吃,快臭的鱼也让她做得满屋生香,馋得小猫在桌子底下乱窜。

大年三十,别人都往家里赶,而我则要走七、八里小路往姑妈家跑,因为姑妈没孩子,最怕过年,所以父母总让我大年夜陪着老两口,每年都这样。我上大学后,有时回老家还要在姑妈的怀里睡一宿。

其实姑妈是有孩子的,多年后母亲告诉我。姑妈娘家姓熊,楚国的国姓。但熊姓家族在这一带弱得不能再弱了。偏偏弱族出美女,十里八村没人不知道姑妈熊金妹的。

湖边上有家姓朱的大户,是这一带有名的“湖霸”,不知用啥法子,硬是把姑妈掳掠而去,做大做小母亲不记得了,但姑妈肯定为朱家生了一个儿子。听说那个男人对她还不错,打着洋伞回娘家应该是姑妈年轻时最得意的时候。

临解放时,“湖霸”被“革命”了,姑妈的孩子也夭折了。姑妈作为“战利品”,被湖这边的游击队弄到山上。游击队员们对“湖霸”的漂亮女人难免有轻薄之意,这时,游击队长出现了,说她也是苦命人,断不敢造次!他将姑妈送到山上一座庙里,每天有吃有喝,时不时还来探望。一年后,姑妈嫁给了游击队长,就是我后来的姑爹。

姑爹是个厚道人。虽然他和姑妈一生无后,但他对姑妈一辈子却呵护有加,从没见过他对姑妈大声说过话,轻言细语,脸上总挂着绵绵的浅笑。或许是庙里和尚曾保护过姑妈的缘故,每年大年初一早上,他都要带我上山给和尚拜年,他说过年和尚最孤单。直到上世纪80年代末,他才知道国家对老游击队员有特殊照顾,每年能从县民政局领300多元钱,可惜没领几年姑爹就不在了。

小时候从姑妈家回来总是恋恋不舍,姑爹总要在湖边上送我很远很远,分手了,我也歪歪扭扭,不好好走,我知道他在后面看着我。直到绕过一个山嘴,料想姑爹看不见了,这才好好走路。考大学那年暑假,我一直在姑妈家床铺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姑妈也一会儿一醒:“宝儿,别急,明天让你姑爹划船带你到城里问问,看分数出来啵?”第二天一早,姑爹就把小船准备好,划一上午划到县城,分数还没出来,祖孙俩悻悻地往回划,到家时,太阳都快落山了。划了一天船的姑爹仍旧乐呵呵的,“没问题,宝儿一定能考上”!

姑爹姓廖,在家族中排行老四,村里许多人都喊他“四哥”、 “四叔”,姑妈自然就应了“四姐”、“四姨(老家喊妈叫姨)”。

冬天的山村,没有电灯、电视,吃完饭,大家都喜欢来姑妈家来闲坐聊天。一根旱烟袋,你一口我一口,把小屋抽得“狼烟动地”。男人们不厌其烦地回忆着当年山上湖边打游击的壮举,还有文革中武斗的琐事。姑妈则就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在纺车上边听边纺线,她先将棉花搓成条,再把条纺成线,然后再织成棉布。均匀的纺车声是我儿时最甜美的摇篮曲。常常等我一觉醒来,她还在纺。姑妈将织的白棉布染成各种颜色,给我们做衣服、做鞋子,还分给左邻右舍。现在想来,那线锤上缠绕的都是姑妈的青丝啊,她把青丝纺成了白发。到老了,她和姑爹的寿衣、寿布她都准备得好好的,说到时候拿出来现成的。

1976年全国防震,姑妈来我家帮助炒米(预备万一地震用),把家里坛坛罐罐装满了,她还嫌不够。说真要地震了,逃难的人就多了,说不定一碗炒米能救一条命呢。

一字不识的姑妈热心而贤淑,常常语出惊人。驻队干部最喜欢来她家吃派饭。村里谁家父子不和、兄弟不睦或夫妻干仗,都喜欢找“四姨”评理。姑妈边纺线、边说理,直到把大家心中的乱棉花也都纺成了线线,既连绵不断又清楚明了。这时候,纺车前的小脚姑妈倒像个理学家。

从姑妈家到我家,要翻过一座小山,小山背面有一条翻山小道,有一次我对姑妈说,要是山那边什么也没有怎么办?没想到姑妈竟正色道:世上就没有断头路!

姑妈不在世多年了,但姑妈的这句话却常在我的耳边回响。是呀,只要人在,就有路在,只要路在,就有希望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