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胜志
关于长江,我曾写过一首短诗:“雄伟的唐古拉山/是大地高昂的头颅/长江啊,你就是大地波动的长发/一座座飞架南北的长桥哟/是你长发上美丽的发卡//海风用神奇的梳子/不停地梳理着梳理着/你这轰鸣着的一泻千里的长发//上游飘过来的五千年的风景/掩埋不了那滔滔流沙/站在入海口的苍茫里/我们只有一段心跳的距离/情感的流域绿意绵绵//逆流而上。寻找思念的源头/诗行是最滑的阶梯/沉默是最美的语言”(《长江短句》)。在这首诗里,我把长江比作风情万种的女子,“高昂的头颅”、“波动的长发”、“美丽的发卡”、“神奇的梳子”等意象,都是夸长江之美。长江之美,美在不可言表,美在诗意滔滔。面对长江,我们除了心跳,还能怎么样?诗意长江,一泻千里,让我们震撼,让我们折服,让我们夜夜不忘。
其实,写这首诗的时候,我还没有到过长江。这首诗完全是凭想像写出来的,因为长江早就在我的脉管里奔流,早就在我的心海中荡漾,是长江的诗意,点亮了我的灵感。
然而,当我乘上游轮,逆流而上,经过几天几夜的航行,饱览了长江之后,长江留给我的印象就只剩下一块石头和一棵树了。
这块石头位于小三峡境内,仰卧在长江一侧的绝壁之上。从船上看,就像一个倒睡的美人。她头发垂披,像刚在长江里洗过,散在山坡上凉晒;两腿修长,很不好意思地盘在一起;一双美丽的大脚清晰可见;一只手捂在胸前,另一只手随着细长的手臂向一旁打开,仿佛想抓住什么。透过棉花糖般细软的云雾,借着微弱的阳光,隐隐眨着一双忧郁的大眼睛。导游告诉我,她是一块美人石,与大三峡境内的神女峰齐名呢。听到这里,我立刻想到舒婷的诗句:“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的肩上痛哭一晚”。受这种情绪的感染,我忽然觉得江水变成了泪水,如其说游船是在江水里航行,倒不如说是在泪水里行走。几千年来,封建女子奉行“不嫁二夫”的理念,即使被人抛弃,也不肯再走一步。她们痛苦的内心,恐怕只有江水知道。虽然她们获得了贞洁牌坊,却也错过了无数次的风花雪月。想到这里,我恍然一悟:那躺在山坡上的倒睡美人,想抓住的不正是女人的命运吗?然而,她什么也没抓住,或者说,她抓住的只是从手掌中挣脱而去的滔滔江水。有感于此,我后来写了这样一首小诗:“是谁把你遗弃在这荒山野岭/倒睡美人/越过千山万水/今天我来看你//让我用指头深情地抚摸你/抚摸你的长发你的容颜/还有你的不幸/让我用指头深情地亲吻你/亲吻你的眼睛你的嘴唇/还有你的幸福//倒睡美人/是谁把你遗弃在这荒山野岭/享受你的美丽/制造你的痛苦/让你泪流成江水/饱受千年雨打/万年风吹//越过千山万水/今天我来看你/倒睡美人/我一直苦苦寻找的知己”(《倒睡美人》)。这首诗虽然涂上了忧伤的底色,但女人的“知己”还是有的。诗中的“我”已不是我,他应该是天下悲天悯人的男人情怀。希望借这首小诗,劝那些受伤的女子,不要再将伤疤当琴键,一味将苦闷弹唱。
这棵树也位于小三峡境内。它长在大宁河边,身材瘦小的让人同情。但它不怕风吹雨打,雪压霜盖,总是倔强地从岩缝里抬起头来,千方百计地做着长大的梦。导游告诉我,这种树是当地山民专门为女儿种下的,女儿出生时播种,等女儿长到十八岁的时候,树也就成材了,可以打嫁妆了。听了导游的话,这棵细小的树,像天线一样插在了我的心田。我随时随地都在收听来自江边的声音,这声音是那样的隐约和明亮,又是那样的柔弱和坚强。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生长在江边的女孩子们,她们一样有着青春梦想,一样向往外面的世界,但由于自然条件的限制,她们中的许多人,一代又一代地与世隔绝,长期与岩石为伍,与波涛作伴,生于斯,亡于斯,像笼中的鸟儿,一辈子都困在大山里,听长风呼啸,看波涛汹涌,孤独的就像这十八年才能长大的树。触景生情,这种树,我们就姑且叫她女儿树吧:“大宁河边/我的泪水/从小三山峡的眼眶里/顺流而下//小小女儿/你是在这里走失的么/千呼万唤/苦苦等待/小小女儿/你总是想不起回家的路//一点一滴地生长/身段依山势扭成水的姿势/小小女儿/如今已长成出嫁的模样//一棵树/一棵羞羞答答的树”(《女儿树》)。当写完这首小诗,我像从江水里走出来的鱼,虽然一时解脱了,可瞬间又变得不知所措起来。女儿树留给我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刻了,在我的记忆里,她今生今世都不会倒下。
作为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不知为长江写下了多少千古绝唱。但长江宠辱不惊,面对是非成败,悲欢离合,不留恋,不计较,从容向前,昼夜不息。
——这不正是长江最美的诗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