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浩

也许是上天的安排,历史无意中将“醉生梦死”扔在了咸阳古城的东南。

华清池、长生殿,帝王艳妃,美姬歌舞;兵马俑呢,士兵如林,战马如云,所不同的,后者是以泥土的本色,拱卫着始皇的陵寝,隔开的是一道生死墙。华清宫与兵马俑之间,也只隔了一座骊山。想看透帝王的生和死,这两个地方是上坡和下坡。

初到兵马俑,享受的是视觉的盛宴。一条条长长的兵马坑里,密密麻麻、挨挨挤挤,站满了兵马俑。它们惟妙惟肖,真人真马般大小,站在它们面前,观赏着这些兵马俑的方阵,似乎有声音破坑而来:铿锵有力的脚步声,兵器相撞的清脆声,铠甲摩擦的咔咔声,战马嘶鸣的长啸声。伴随这些声音的,是炫目的战旗、遮天的尘土,然后突然间,天塌地陷,它们和秦朝的历史一起压在秦砖汉瓦里,压在尘封的秦陕高原的黄土里。这一压,就是两千年!除了史书的一鳞半爪的记载,陪同它们的,只是上面厚厚的一层黄土以及黄土地上年复一年的西北风。

梦总有醒来的时候,只是兵马俑一觉醒来,不知道已是两千年的光阴轮回。正如它的建造和掩埋,它的发现同样是一个巧合。世世代代住在附近的村民,守着肥沃的高原黄土,硬是在这地方种不出一颗庄稼。他们哪里知道,覆盖兵马俑的黄土,都经过了高温的烧制,不要说庄稼,就连杂草也很难在上面生长。居民不知原因,以为这片地底下住有土地爷,神的头上怎么能长东西呢。也许是前人曾经在这片地下挖出过陶人俑,一害怕,就把俑人当土地爷了,传开后谁还敢在神的头上动土?1974年3月29日,兵马俑重见天日的时候终于到来。经历大旱的村民,就在这儿凿井,中午12点,他们忽然挖到一个“人”的后脑勺。他们又惊又怕地刮去那背上的泥土,扶起一看,那“人”双目圆睁、黑眉红脸,转眼间,全身变色,满脸鲜“血”流淌,“血”旋化作五彩色。这几秒钟的巨变,把几个挖井人惊得魂飞魄散,拽绳而出,却顾不上井下还有一个叫杨新满的人。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有“人”,只好一个人在井里等死。惊魂过后,他发现并没有什么危险。他不知道,刚才泥人脸上色彩瞬间的巨变乃是兵马俑身上的彩绘在突然见到空气时发生的化学反应。杨新满壮着胆子,拂去泥人身上的泥土,度过了漫长的白天,直到傍晚,他的家人才央请到胆大的邻居把他和泥人拽上来。杨新满大难不死,赌气用架子车要把泥人拉回村。但村人死活不让“妖怪”进村,他心一横,拉着咚咚作响的架子车,沿着凸凹不平的黄土路,连夜赶往县城文化馆。那一夜,石破天惊,真宝自有慧眼识!县里连夜上报省里,省里连夜上报中央,中央领导当即批示:“重点保护和发掘!”从此,中国和世界的眼光开始聚焦骊山脚下这个荒凉的山村,兵马俑也成了二十世纪轰动世界的考古大发现之一。

我不想诉说它久远的历史,我一支笔也测不出它如海的深度,只想说一说它有关的轶事。传说秦始皇建骊山陵时,想用活的人马陪葬,但为了天下稳定,后来还是听从建议,改用兵马俑,条件是这些本应活埋的士兵必须请工匠照着自己的样子烧制一个与本人一样大小的泥俑。士兵捡了一条命,当然卖命地去做,从此才有了这震撼古今的兵马方阵。兵马俑入土不久,就遭了一劫,那是项羽。他引兵入关,因武器不足,就把兵马俑手中的武器全部掠走,然后焚毁,大火把俑坑上方遮架的横木烧断,上面的盖土轰然塌下,这些被烧成黑红色的空手而立的兵马俑从此埋入地下。兵马俑出土后,举世惊羡,听说有个国家愿拿3亿美元买一个俑人的头,但被婉拒。有四个不法之徒听说这么值钱,就偷了一个俑人的头去卖,但案件很快被侦破,四个人均判死刑。于是当地人流传说,四个人头还抵不上一个泥巴头!还戏说有两个国家的总统,经特许后,一个乘梯子下到兵马坑,手举额头要与俑人比个,被记者拍下来,相片上好像是给俑人敬礼;另一位总统用手摸一下俑马的屁股,也被拍成照片,像是拍马屁!于是就传开了,说秦始皇真了不起,死两千多年了,还有外国总统给他敬礼,拍他的马屁。这些传闻是真是假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兵马俑每天人流如潮,这其中有很多是远渡重洋、万里迢迢赶来的外国游客。黄皮肤、黑皮肤、白皮肤在这儿相聚,好奇探秘的目光聚焦在兵马俑上。他们看到了什么,又带走了什么?

在我看来,只有到过龙门石窟,才能更清晰地走进兵马俑。因为它们一个是用石头记录的历史,一个是用泥土记录的过去。只有大秦的豪迈才能让黄土变成不死的俑人,只有大唐的开放才能让石头会说话。不到龙门石窟,不知道什么是坚强;不到兵马俑,不知道什么叫毅力;不到江南,不知温柔;不到秦川,不知粗犷。泥土千载,石头万年,一部中国历史,就是从泥土里从石缝中喷涌而出,凝固成一页页辉煌而灿烂的中国古文明篇章。黄河在北边咆哮,骊山在南边奔腾。巍巍的秦岭跨过潼关古道一路西行,它见证过秦国一统天下的雄狮破关东征时腾起的狼烟;峻拔的骊山守护着帝王之墓,它辉映过多少帝王西巡东狩时遮天蔽日的华丽仪仗。秦砖汉瓦诉说的,不仅仅是帝王将相的奢靡,更有西北人雄放的秦腔、抡起的铁锤、古铜色的臂膀。八百里秦川,轻轻一吹就能将温腻的胭脂化为白铁般冷峻刚硬的华山之顶;撩起擦汗的衣襟,荡起的风就能打磨龙门的石窟、铸出兵马俑的战阵。

而所有的传说、所有的游客,如果只是将惊羡的眼光倾注于那位千古一帝秦始皇,惊羡于他的兵马俑、他的骊山墓和三百里阿房宫,以及他的威名、霸气、奢靡;如果后人眼中只有冲天的皇威,那么修建秦始皇陵墓的七十万工匠的血汗有谁擦拭?那殉葬的修陵劳工的呻吟又有谁倾听?在游览过程中,不少人对始皇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们的眼中满是激动、惊羡、失落。后人到底看懂了什么?其实,只有当我们平视皇权,我们才能真正读懂兵马俑。需要仰视的,应该是古人的聪明、智慧和汗水,是兵马俑身上泛发出的古文明灿烂之光!

仅仅仰视始皇,仰视皇权和专制,后人终将永远生活在始皇的阴影里,并将强权和专制复制。   

如果这样,沉默的兵马俑也会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