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旌 (常驻上海与伦敦) 近年来时常以一种旁观的眼光,来审视技术渗透后的人类和自然关系。他的丙烯绘画与数字微喷作品并不急于给出某些答案,而是通过具体而怪诞的形象,使观众直面一种错位感——这种错位既是视觉的,也有存在层面。
他最新的作品《The Waiter》(80 × 60 cm,布面丙烯)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前景里,一个大大的机器人坐在那儿好像等着什么,远处路过的,是一个穿着笔挺的人类。这一刻的时空好像被错位了: 机器在等,人在走。到底谁是侍者谁在被服务? 标题一语双关 (Waiter 在英语里既是等待者也是侍者)。这种叙事有点类似卡夫卡与贝克特式的荒诞韵味,但武旌没有让画面滑向说教。他只是陈述了一个场景,让观众自己在无声的对峙中感到有些冲突。如果说 Jordan Wolfson 也处理过人机关系带有一种幽默与恐怖,武旌的特别之处在于他让图像停留在静止状态,用对比和冲突给到观众去思考的问题。

今年在 IP Shanghai 策划的那场“艺海漫游: 上海与世界的创意对话“的联展上,他的《A night out in Piccadilly Circus》(80 × 60 cm,布面丙烯)又让我有看到了带有他个人风格的“冷笑话”: 把荒诞推向都市日常。机器人与人类在霓虹灯下并肩而行,好像再自然不过,直到一匹白马从地铁入口一跃而出,有着某种象征的意味,也有点像伦敦深夜醉汉断片后的回忆。马的出现则打破了画面的安静,却没有提供任何解释。看着这画面,我忽然意识到: 当类人机器彻底成为街头背景,我们对城市的真实体验是不是已经被悄悄替换了?武旌沒有給出答案,却让问题悬在那。

《Space》系列(2023–2025,艺术微喷)则把注意力转向更抽象的生命演化模型。这些形象不完全是可辨识的人类形象,也不全是赛博朋克式的机械植入,更像是呈现出一种介于有机与无机之间的中间态。

在《Space No.3》中,一位女性和动物的躯体,各自通过多股电缆与机械相连,连接方式紧密不可分;情感、能量、信息在同一时空中流动,却始终无法整合为一个稳定的“主体”。这种处理让我想起 Donna Haraway 晚期对伴生种(companion species)的说法,也让人联想到 Pierre Huyghe 那些拒绝被命名的生物和技术混合体。然而武旌不止于人物造型上的想象,他让色彩也保持一种不稳定的冲击力(尤其在 No.4 中,桃红与荧光绿色的强对比),从而把画面本身变得更有冲突。



必须承认,武旌目前对理论资源的发掘仍显谨慎。能看出他表达的后人类主义和新物质主义的一些线索,却更多以直觉方式呈现,而非进入更尖锐的当代争论。比如《Space》系列触及了“技术能否成为情感基础”这一尖锐的问题,却尚未充分展开出类似于 Cécile B. Evans 等人在社会,生物情感更深层面的对话。如果未来他能更主动地将这些视觉实验置于哲学锋口,批判力度无疑会再上一个台阶。

尽管如此,武旌已在短短几年内建立起一套高度辨识的视觉语言:冷静、怪诞、拒绝和解。他的图像从不提供未来蓝图,而是反复追问“未来究竟是会如何生成?”。正因如此,在当下技术乐观与焦虑的两极之间,他的工作显得格外刺眼。他不站队,也不调解,只是让荒诞本身显形。那是一种更难堪、也更诚实的立场。
李磊,上海戏剧学院教授、上海海派艺术馆馆长、上海市美术家协会副主席
2025 年 11 月